黑色裂变-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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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选墨家,可说最容易,因为墨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那么对法家呢?法家是战国变法的火炬。凡欲强国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然则推行法家之学的根本前提,是国君的决心彻底与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楚国的半途变法造成的不伦不类,正是最为惨痛的前车之鉴。秦公熟悉法家么?不熟悉。秦公喜欢法家么?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么?更不清楚。卫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即可。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列国变法的道路,无一不铺满了鲜血。韩国申不害尚只是整肃吏治,已经是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天翻地覆的彻底变法?象秦国这样的赤贫国家,非强力法制无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的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如何试探?卫鞅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秋风清凉,卫鞅耳边响起一个苍老旷远的声音,“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士虽有圣智,非揣摩细究,真情无所索之。此,谋之本也,说之法也。错其人,勿与语。此,名士择君之道。慎之,慎之。”
这是老师精研历代名士的成功与失败后归纳的《说君》。当初讲解时,卫鞅似懂非懂,惟强记在心而已。十年之后,当自己历经坎坷曲折而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刻,这段警语却油然浮上心头,使他顿时清凉醒悟——即或有圣者智慧,也当审视君情;要索得君主内心的真正选择,就必须揣摩细究反复试探;“错其人,勿与语”,若国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张的当说之人,就不要对他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名士选择君主的根本点。那么,自己该当如何试探秦公的真正抉择呢?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院。
景监对卫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差点儿要对孝公讲出来,想到对卫鞅的承诺,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共下秦地的九十九个士子,竟是八十多个滞留县府。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县府,搜集浏览所能见到的各种书简,思谋撰写自己的治秦对策。只有十余个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里看了看,回到县府便叫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齐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将王轼的情况禀报给国君时,孝公也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再看看吧,若才学见识也可,就给他重任了。”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君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孝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景监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说,万一卫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愿望下想,憋在心里又着急,只有三天两头向各县催问士子们动向,反复叮嘱不许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竟是越来越凉了。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卫鞅想成小人,不愿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国。可是,他能到哪里去呢?深访山野,也不能一个县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盗匪了?景监更是不信。他知道,卫鞅这种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寻常山险与匪贼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且秦国虽穷,盗匪却是极少,丁壮都当了兵,谁去做盗匪?想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想到卫鞅逃回了魏国。景监每每在深夜长长的叹息,想到原本一个身负绝世才华的名士,却是如此一个不重然诺不讲信义的小人,景监的心就阵阵做疼。他无法在心中将卫鞅留下的坚实形象撕成碎片,又无法不相信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对他这个久在军中的秦人骑士来说,男子汉之间的情义比生命还重要。卫鞅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个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对他不说明理由的要求也无端的接受了。在他心目中,“大义”为士子之根本,不义不节,无耻之尤!一个可敬可亲的名士挚友,在他心中泯灭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没有激动人心闪现光华的高风亮节了!伤心欲绝,便觉得招贤馆求贤真是无聊之极,于是也不去管它,天天关在屋中大喝闷酒。吓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泪,夜里也不敢睡觉,死死守在房门外挨冻。
今天是九月底,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景监特别心酸,天黑时分便已经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极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绝不能让他象妈妈一样剖腹自杀。否则,她将失去最后一个依靠,成为流浪女,成为官奴。小令狐不断敲打自己的头,怕迷迷糊糊睡着了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猛然,小令狐听见一阵马蹄声,又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嗒,嗒,嗒”。
小令狐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白衣白马,似乎象是上次来客的身影!不对,那个人白皙风采,如何此人干瘦黝黑?听听声音?对,声音不会变。想到这里,聪明绝顶的小令狐低声问:“谁人敲门?”
“小令狐么?我呀,忘记了么?”门外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小令狐打开门。卫鞅将马栓在门外石桩上,走进来蹲身抚摩着小令狐头发道:“小妹,我三月前来过,记得?”
小令狐“哇——”的一声,扑在卫鞅肩膀上哭了。
卫鞅一惊,“怎么了?内史呢?”
小令狐拉着卫鞅的手,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景监歪倒在黑糊糊的屋子里呢喃自语,“卫鞅,你,你,骗了我。小人,骗了我!你,为何如此啊?你……”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吓死我了。”
卫鞅寻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他举着蜡烛走到景监身边蹲下,扶起景监高声道:“内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监睁开朦胧的双眼:“你?你是谁?君上派来的?”
“我是卫鞅!内史再看看。”
景监听到“卫鞅”二字,顿时一惊,睁大眼睛,“你?你是,卫鞅?”又揉揉眼睛,“不对,干瘦黝黑,有,卫鞅风采?”
“景兄,卫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国,安得不黑不瘦?”卫鞅慷慨高声。
象是一声惊雷,景监内心的朦胧阴云顿被炸开,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着卫鞅颤声道:“鞅兄,果然是你么?你,回来了?”
“对,卫鞅回来了,整整三月,没有骗你!”
景监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满身龌龊酒意一扫而去,张开双臂,竟和卫鞅紧紧的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见俩人竟象孩童一般,高兴得咯咯直笑。
“小令狐,拿酒来!”景监兴奋得高喊。
卫鞅笑道:“还酒啊?醉得人都不认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卫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进厨屋,端来两只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俩人接过陶碗“当”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饮下,却又同声大笑。卫鞅道:“好苦酒。”景监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没酒了。吓得我将酒都倒了。我来煮茶。”
卫鞅笑道:“小令狐好聪敏,以酒醒酒。此刻正当饮茶。”
“还有饭,你们俩都没吃饭呢?等等就来。”小令狐飞快的钻进了厨屋。
景监兴起,将草席木几搬到了院中。俩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谈阔论感慨百出,率性讲起了秦人土语,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竟是直到明月暗淡,东方发白。
二、卫鞅两面君 招贤馆大起波澜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便埋首书房开始读书。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颁刻后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原想东方列国士子们只要进入秦国,一定会被他的诚意感动,会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强秦。他不曾想到,注目于功业的士人竟也会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穷怕累。从心里讲,作为一个国君,他何尝不想和齐威王一样搞个学宫将这些士子们养起来,需要他们的时候请他们谋划,不需要的时候便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切磋学问,以彰国家文华。可是秦国太穷,哪里有财力做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儿?在一个穷弱的战国,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诚心诚意,披肝沥胆。
可是他看到的回应却是淡漠的。他从士子们的举止眼光中读到了轻蔑,读到了嘲笑,读到了他们自感降遵纡贵的虚荣和自大。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对秦国的指责评点甚或是恶意咒骂,但绝然不能接受对秦国的蔑视和嘲笑。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他视为莫大国耻,书刻血碑以示永志不忘。他想不到的是,连求官做事的士子们竟然也对秦国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蔑与嘲笑。当他确定无疑的感受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伤。为何如此?为何这些将依靠秦国建功立业,要靠秦国给予官职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视秦国,蔑视秦国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这些士子们将他们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国的恩人,他们将给秦国带来富强,是以有理由蔑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穷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罢了,嬴渠梁的胸怀够宽阔,对大才贤士的狂傲不羁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则随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儿,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造世的作为么?聊以自慰的,还有一个王轼差强人意,招贤一事不至于难以收拾。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
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绝然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开始让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一个时辰,练剑之后准点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他不见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让他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有紧急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