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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黑色裂变-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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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的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遗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遗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绝然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主动出击。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殊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让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与国无益,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竟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跺足的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到了天黑!莹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解。惟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悲伤,让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的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做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鞅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
  可是,商鞅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吧。
  旬日之间,咸阳宫竟是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哪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萧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萧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轻,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老臣几二十年荒疏国事,深感愧疚,请国公治罪噢嗬——!”杜挚放声痛哭。
  嬴驷淡淡漠漠道:“太庙令纵有委屈,何至于此?请起来讲话。”
  杜挚哽咽着站起来,“老臣之伤悲,非为一己,而为国公,为秦国。”
  “国有何事,令太庙令伤悲若此?”
  “启奏国公,国有危难,朝夕将至。老臣故而伤悲。”
  嬴驷微微冷笑,“太庙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挚亢声道:“老臣但知效忠国公,何惧奸人陷害?商鞅未曾离职而归封地,国公可知他意欲何为?”见嬴驷默然不答,杜挚低声道:“老臣友人方从商於归来,亲见商鞅进入秘密谷地调动军马。老臣不胜忧虑矣。”
  “太庙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嘛,在哪里啊?”嬴驷冷冷揶揄。
  不想杜挚霍然转身,双手“啪!”的一拍,“请老友自己道来。”
  话音落点,一个蒙面人顿时站在面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嬴驷丝毫没有惊慌,反冷冷一笑,“你不是楚国商人、黑茅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无差,在下商旅无定,也是太庙令故交。”
  嬴驷不想在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细,淡然问,“何事偏让你巧遇了?”
  “禀报秦公,在下运货夜过商山无名谷,发现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为富商隐匿财宝,便尾随探察,想将来劫财盗宝。不料跟随到谷中,发现竟是秘密军营!在下连忙逃回。在下本不以为意,奈何太庙令说此乃国难,硬将在下带来做证。”蒙面人倒真象个贪财未遂的商人语气,一惊一炸,活灵活现。
  “你?识得商君?”
  “在下见过商君多次,都在刑场光天化日之下,永难忘记。”
  “你可记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来人。”嬴驷肃然下令,“派两名特士,随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无论有无情事,不许走了此人!”
  “谨遵王命!”新由太子府总管升任的内侍大臣,带着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庙令请回吧。”嬴驷冷冷一句,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出宫城。
  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的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便无声的开了。一个白发老人盯着篷车上下来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发,便将来人让进,随即关上了大门。
  白发老人领着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进了一座荒芜的花园。园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树参差荒凉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山顶石亭下一个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动。白发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儿嬴驷,参见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遥遥一拜。
  亭中黑影蓦然回身,却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别来无恙?”
  亭中黑影沉重的叹息一声,“国公,如何知我没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诉我,疑难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诉公伯我要来。”嬴驷走进了石亭。
  “嬴虔戴罪,与世隔绝,心志枯竭,安得谋国?”
  “公伯坚韧不拔,断不会一刑丧志。封门绝世,不过是公伯在躲避风暴。如今风浪平息,何拒侄儿于千里之外?”
  嬴虔长吁一声,“驷儿,没有白白磨练,不愧嬴氏子孙。你且说来,难在何处?”
  “其一,那个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
  “此人乃当年的太子右傅,公孙贾。逃刑离国,屡有奇遇。”
  “其二,这些元老旧臣,世族遗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孙贾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图谋。看来他们有两个目标,一是复仇,二是复辟。”
  “他们只字不提复辟,反信誓旦旦维护秦国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阴谋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复仇;第二步,唯言复辟。此乃步步为营,用心何其险恶。”
  “公孙贾有此谋略,也算重生了。”
  “公孙贾有学无识,岂有此等谋划?此乃老甘龙谋划无疑。只有这只老枭有此见识。”
  “甘龙?”嬴驷大为惊讶,“那个风烛残年的昏聩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驷儿,你只听甘龙讲过一次书,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这只老枭?此人机谋善变,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阴毒如山林老枭。只有他,才是世族遗民的灵魂。你公父当初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他。凭心而论,甘龙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你公父与商鞅这样的英主强臣,否则,他在任何国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当年使你闯下大祸的背后黑手,正是这只老枭!”
  “啊?!”嬴驷不禁一阵颤抖。
  多少年了,那个噩梦始终萦绕着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为什么会送沙砾石子羞辱他?为了解开这个噩梦,他固执的在眉县白村住了三年,结识了当年被他杀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们的冤情,也知道了他们在寻觅追查这只黑手。自此,嬴驷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封地庶民的罪责,噩梦解开了一半。也就是从那时侯起,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这只黑手,食其肉寝其皮!少年仇恨已经积成了冰山,但却从来没有融化,没有流失。此时听得伯父一言,他的冲动竟是难以抑制的要爆发出来。但他还是顽强的克制了自己——既然这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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