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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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仁赶紧否认:“没影儿的事儿,纯粹是造谣。”
“那怎么待了这么长时间啊?”
“您交待的事儿,办不利落能回来吗?”他往张幼林跟前凑了凑,“东家,嘉禾商社的日本人,惦记您那家传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们出大价钱。”
张幼林不耐烦地挥挥手:“过些日子再说吧。”
“慧远阁陈掌柜的那档子事儿,您还没忘吧?闹得倾家荡产、老命都快没了,临到了还得把画交出去,何苦呢?您掂量着办吧。”宋怀仁撂下这些话,转身走了。
张幼林看着宋怀仁的背影,“啪”地把茶碗摔在地上。
宋怀仁听到了身后的响声,不过,他这会儿不打算跟张幼林计较,等这老东西交出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再收拾他也不迟……宋怀仁想起,刚才从铺子里出来得匆忙,忘记拿那个记录他人反日言论的小本子,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万一被伙计们看见……不行,还是取回来踏实,于是宋怀仁又折回了琉璃厂。
到了荣宝斋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了警笛声,宋怀仁站住,只见东边的街口上,日军摩托车拉着警笛在前边开路,防疫车紧跟其后,正向这边呼啸而来。车队在荣宝斋斜对面的古渊阁门口停住,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日军驱散了游人,封锁了道路,防疫车上跳下来的穿着防护服的日本兵则冲进了古渊阁,古渊阁内霎时传来了哭喊声、叫骂声、稀里哗啦的砸东西声和日本人的吆喝声。
“啪——”一声枪响过后,里面安静下来,古渊阁的魏掌柜和伙计们被日军连推带搡地轰上了防疫车,警戒的日军把古渊阁的大门封了。
路人交头接耳:“看样子古渊阁里有人得了‘虎列拉’。”
“呦,这下儿干了,听说被日本人拉走就回不来了……”
防疫车开走了,人群散去,宋怀仁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这才迈进门去。赵三龙斜楞着眼睛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一臭伙汁居然敢跟宋会长犯各?活腻味了是不是?宋怀仁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斜眼看我干吗?有毛病是怎么着?”
“你他妈才有毛病,一肚子烂杂碎!”赵三龙怒气冲天。
“赵三龙,你骂谁呢?找茬儿是怎么着?”
“我骂那不干人事儿的,人家古渊阁的魏掌柜头天拉肚子,日本人今天就知道了,是谁告的密,谁他妈自己知道。”
宋怀仁简直是七窍生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赵三龙,你小子少跟我这儿指桑骂槐,魏掌柜的得了病就得去看,人家日本人就够意思了,看病不要钱不说,还来专车接病人,可天下哪儿找这好事去?要不是我回来的及时……”
“妈的,果然是你告的密,宋怀仁,你他妈怎么这么缺德啊?”
“姓赵的,你嘴干净点儿,别找不自在啊,你骂谁呢?”
“我就骂你了,怎么啦?惹急了我还揍你呢,姓宋的,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也就是日本人养的一条摇尾巴的狗。”
“你敢?你揍我一试试?”
赵三龙抡起一拳打在宋怀仁脸上,宋怀仁仰面跌倒,赵三龙扑上去骑在宋怀仁的身上,左右开弓,照着宋怀仁的脸上一顿暴打。
宋怀仁挣扎着惨叫:“来人哪,杀人啦,赵三龙杀人啦……”
赵三龙越打越起劲,旁边的伙计们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谁也没上去把赵三龙拉开。
张幼林心里憋闷,离开家到鸟市上去散心。老态龙钟的徐连春见张幼林走过来,放下鸟儿笼子,迎上几步给张幼林作揖:“张先生,谢谢您赏了老贝子爷一口棺材,您的大恩大德这世无以回报,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奉还。”
“您客气,丧事办完啦?”
徐连春点头:“办完了,老贝子爷的东西就剩这只窝雏儿,我带不走,顺手把它卖了,换俩盘缠,我就回老家了。”
张幼林逗着笼子里的鸟儿,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宝石蓝色的长衫,手里拎着两个鸟儿笼子的中年人走过来,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停下,彬彬有礼地欠欠身子:“张先生,少见。”
张幼林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他颇为意外:“井上先生,怎么,你也玩儿上鸟儿啦?”
“入乡随俗嘛,我闲来无事,随便玩玩,您看,这画眉怎么样?”井上村光把左手的鸟儿笼子递过来。
张幼林接过来看了看,摇摇头:“你玩儿画眉还差点儿意思,这种鸟讲究遛,得每天提笼上街,两臂用力抡晃笼子,所行路程只能增加不能减少,你有那么多工夫吗?”
“这个……还有那么多讲究?”井上村光显然是不懂。
“当然了,玩儿鸟儿的学问不比鉴赏字画儿少,就说这画眉……”
张幼林一时兴起,正打算给井上村光扫扫盲,李山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东家……”李山东看了看井上村光,欷言又止。
“井上先生,失陪了。”张幼林把鸟儿笼子还给他。
徐连春拦住张幼林:“要不然,这只百灵送给您?”
张幼林摆摆手:“谢了,自打我叔儿过世以后,我就不沾这东西了,回见!”
张幼林和李山东向鸟儿市外走去,徐连春就势把鸟儿笼子拿给井上村光:“这位爷,您瞧瞧,正宗的进口百灵,张家口来的窝雏儿,货真价实……”两人讨价还价起来。
走出了七八丈远,李山东焦急地说道:“东家,前些日子来过的嘉禾商社的那两个日本人又来要《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了,给了个三天的期限,王经理也没个信儿,您说咱怎么办?”
张幼林听罢,皱起了眉头。
“还有……”李山东犹豫了片刻,“赵三龙把宋怀仁给打了,打得不轻,姓宋的鼻青脸肿地去日本宪兵队告状去了。”
“活该!那赵三龙呢,他怎么样?”
“我正要跟您说呢,赵三龙打完宋怀仁就跑了,连铺盖都没拿,他留下话……”李山东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他去西山投八路了!”
张幼林站住:“这样也好,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也去投八路了。”
回到家,张幼林给天津挂了长途电话,贺锦堂说早上王仁山已经离开了,张幼林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半截。
王仁山紧赶慢赶,晚上终于带着仿作的《西陵圣母帖》回来了。张幼林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仿得还算不错,是个高手,价格也不低吧?”
王仁山擦着脸上的汗:“那当然,这种人轻易不露手艺,一露就是高价,若是没有可靠的人介绍,你还真找不到他们,唉,总算是仿出来了,剩下的就是装裱了。
“你估计最快要多长时间?”
“怎么也得个把星期吧。”
张幼林摇头:“不行,太慢了。”
“《柳鹆图》怎么样了?”
“已经完成了。”张幼林指了指东墙。
《柳鹆图》悬挂在东墙上,王仁山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禁不住称赞道:“八爷的手艺果然非同小可,小鬼子就算是对照原作也未必能识别出来。”
第二天,张幼林主动到宋怀仁家探望了他,讲了些不关痛痒的安慰话之后,无奈地说道:“怀仁哪,我想好了,还是把《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拿出来,省得找麻烦。”
宋怀仁万没想到张幼林这么痛快就把家传的宝贝拿出来了,他大喜过望,不禁拉住了张幼林的手:“东家,这就对了,您就是比陈掌柜大气,不就是两张字画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喜欢,让给他们就得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张幼林把手抽回来。
“怎么着,又变卦啦?”
张幼林倒出原委:“北平艺专要办一个书画收藏精品展,《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都在展出之列,我打算等这个展览完了,再让给日本人,你去跟嘉禾商社商量商量。”
原来如此,宋怀仁满口答应:“这应该没问题,日本人那儿我还是有些面子的……”
已经八十四岁的霍震西正坐在上海自家的洋房客厅里闭目养神,管家轻轻地走进来:“先生,来了两个日本人,想见您。”
霍震西睁开了眼睛:“嗯,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日本驻沪占领军特高课军官佐佐木和武田正夫随管家来到客厅,两人给霍震西鞠躬:“霍先生,打扰了。”
霍震西坐在太师椅上身子没动,只是抬手指指他对面的椅子:“坐!”
俩他们坐下,佐佐木开口说道:“霍先生,前几天我们托李先生向您表达敬意,还有我们之间的合作建议,不知霍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霍震西冷笑着:“考虑了,可就是没想明白,我就纳闷,你们日本人为什么这么给我面子?我霍震西一不是军界要人,二不是政府官员,我只是个上海滩不起眼的草民,我能跟你们合作什么?”
武田正夫欠了欠身子:“霍先生太谦虚了,据我所知,霍先生是辛亥元勋,西北回族的实力人物,和中国各地的民间帮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黄老板、杜老板也让您三分,像您这样的实力人物如果能和我们合作,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
“哦,明白了,让我利用旧关系搞情报,然后提供给你们,让你们日本人放开手脚杀中国人,是这样吗?”霍震西一针见血。
武田正夫听罢刚要发作,被佐佐木按住,佐佐木清了清嗓子:“霍先生不要冲动,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您对日本帝国的敌意我们可以谅解,毕竟我们两国之间已进入了战争状态,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按照我国的国策,日本对中国并没有敌意,我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新亚洲,亚洲人自己的亚洲,摆脱西方殖民主义的压迫……”
霍震西挥挥手:“行了,行了,别扯淡了,老子懒得听这些,你就说吧,老子不合作,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武田正夫猛地站起来:“霍先生,你该知道对抗皇军的后果,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想清楚。”
霍震西仰天大笑:“小兔崽子,你才吃了几年咸盐?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告诉你,想打我家人的主意,门儿也没有,老子早防着这招儿呢,这会儿他们正在太平洋上看海景,再有两天就到美国啦……”
佐佐木也站起来:“霍先生,看来你是要和皇军对抗到底了?”
霍震西点头:“是这意思,怎么样?老子要是再年轻三十岁,早上战场和你们拼命了,还等得到现在?”
佐佐木稍一沉思:“既然这样,霍先生,我现在通知你,你被逮捕了。”
霍震西笑道:“想杀我?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有这个能耐吗?告诉你们,敢杀我霍震西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把手伸到腋下想掏手枪,霍震西的手里变戏法似的出现一支手枪:“别动!”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僵在那里,霍震西唤过管家:“老张,你现在马上去英租界,那里有人接应你,我早就安排好了,你走吧。”
管家愣了片刻:“先生,我不走,我跟您二十年了,从来没离开过您,要死我和您死在一起……”
“傻小子,你以为我走不脱吗?要走我早走了,我是年纪大了,不想动了,活了八十四岁,我早够本了,早走晚走都是一样,我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不光是出汉,还有血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