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1276-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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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宣慰使张荣实精兵一万出临川,过宜黄,正在空坑之北。
荆湖路宣抚使程鹏飞率新附军一万五千援吉州,在空坑西北面。
江西宣慰使行省右丞塔出步骑两万分略太和、万安诸县,堵在宋军进赣西山地的通路上。
看着地图上敌人的方位,文天祥愁眉不展:空坑宋军总共一万七千残兵败将,已被敌人八万精兵东南西北四面团团围住!
该往哪儿走呢?
“宁都!”楚风指着地图,“只有从这里走最安全。 ”
赣南往北,临江军、隆兴府(南昌)一带,虽有河流,但地势低平利于鞑子铁骑冲击,且越往北方离福建的入海口越远,越是回不了琉球,困在内陆,迟早被鞑子调集重兵合围了;往西,与荆湖南路隔着井岗山,且荆湖南路已被鞑子占据,去不得;往南,李恒牢牢的把住了兴国,自己这点残兵败将绝对打不下来。
只有往东到宁都。 再南下瑞金入汀州,汀州、莲城、龙岩、漳州,就有来时一路建立的后勤补给线,不管坚守汀州,还是沿路退回海上,都可保得万全。
万余败兵开始收拾行装,他们地心情。 喜悦中带着酸涩,因为逃出生天而喜悦。 因为离开赣南的家乡亲人而酸涩。
但大帐中人们的心情只有苦涩,当文天祥忍痛下达了撤退命令之后,楚风和陈淑桢看到丞相脸上强作镇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因不能保住赣南、兴复大业受挫而伤痛,于是陈淑桢以侄女的身份娇声道:“文伯父,伯母呢?还有柳妹妹、环妹妹在哪儿?和她们两年不见,我可想得慌呢!”
“他们……他们在兴国。 ”文天祥苦笑着说出这句。 脸上一片灰暗,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文天祥热爱生活,热爱他的家人,亲笔写下了“堂上太夫人,鬓发今犹玄”、“家山时入梦,妻子亦关情”的诗句,因为长期戎马倥偬。 自感愧对女儿,还在诗中感叹:“床前两小女,各在天一涯。 所愧为人父,风物长年悲。 ”
就在兴国大败,他所钟爱地六位家人:结发妻子欧阳夫人,妾颜氏、黄氏。 儿子佛生,女儿柳娘、环娘,悉数被鞑子俘虏!
陈淑桢呆了一晌,回过神来,立刻向帐外走去。
文天祥缓缓的问:“陈大使,往何处去?”
“整军、备战,回师兴国!”
“回来!”文天祥拍着桌子,声音嘶哑:“我以大宋朝右丞相、同都督诸路军马地身份命令你回来。 立刻拔营,向宁都撤退。 ”
楚风、陈淑桢呆住了,两人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文天祥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但仍用坚定得近乎顽固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两人只得应承下来。
众将默默无语的退出了中军帐。 他们也有家人被俘,但没有哪个像文天祥这样,一次失去了六位至亲。
待帐中空无一人之后,两行老泪从文天祥清瘦的脸庞流过,一滴一滴沾湿了大宋丞相的官服。 三位夫人、佛生、柳娘、环娘,你们会恨我吗?
忠诚,是要付出代价的。
楚风头也不回走向汉军地临时营地,他强忍住痛苦一场的冲动,把双拳握得紧紧的,来不及修剪的指甲,刺到了掌心的肉里。 文丞相,楚某对天发誓,终要助你救出家人!
跳出包围圈的关键点有两处:宁都、瑞金。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地图上,若把赣南一带看作个近似的矩形,兴国就在左上角,然后按顺时针方向地其他三个角分别是宁都、瑞金、雩都,赣州又在雩都以西。
李恒援了赣州,没到雩都,直接插到兴国,再往东北追击文天祥到方石山、空坑,楚风的援军则是在雩都得到消息,从矩形左下角的雩都走对角线到右上角的宁都,再往左上插到空坑。
要跳出包围圈,首先必须抢在彻里帖木儿之前到达宁都,同时还得在兴国的李恒反应过来前,抢过瑞金,只须到了瑞金,南可直下会昌入粤东,东可经汀州入闽西,那就海阔天空了。
空坑到宁都,不算宽阔的山路,一行骑士正伏在马背上,忍受着颠簸,身子随着马匹地运动上下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他们的眼睛里都是血丝,胯下高大健壮的阿拉伯马,更是喘着粗气,鼻孔翕张,嘴角时不时的喷出白沫子。
在敌人之前赶到宁都,协助那儿的地方军和留下的一百名畲汉义军士兵,守住我军一万七千人唯一的生路,这是楚总督亲自下达的死命令。 连续奔驰一百五十里,法本唯一的担心就是:过宁都援空坑的时候,淮东宣慰使彻里帖木儿地铁骑还没到那里,就不知道敌人现在到没到?
宁都城北,青岭集。 烽火台上,一个伙地十名赣南义军驻守在这里。
八月金秋的阳光,晒得人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地,几个年轻地士兵斜倚在堞口。 一边扪虱子,一边互相取笑。 尽管在战争中,他们也享受着这片刻难得的温馨。
管领这个什的伙头老邓已经年过四十,乱世人命贱如草,这把年纪在义军中也算老得不能再老了。 趁着天气好,他把前些天受了潮的木炭拿出来晒晒。
这烽火台要点火快,首先火池子里的炭要干得不见一丝儿潮气。 夜里点起火。 几十里外的宁都城都能看见,当然。 白昼报警,还得往燃起的烽火上盖一层湿地驴马粪,滚滚而起的烟柱比明火更显眼。
见老邓忙上忙下,几个士兵笑道:“邓牌头,瞎忙什么?有那琉球楚总督地天兵天将,还怕文丞相不打回兴国去?”嘴上这么说,几个年轻的士兵还是赶紧把老邓手上的活儿接了下来。 伙头待他们如自己亲身儿子一般,他们也视老邓如父如兄,谁心里没个好歹了?
老邓歇下了手上的活计,站直了身子,捶捶有点儿发酸的腰。 文丞相打回兴国,那是板上钉钉的,天上文曲星下凡,扶保大宋江山。 区区一个兴国,算得什么?
老邓眯缝着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黝黑地脸庞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瞧那群忙碌的小伙子,他们脸上的绒毛还是嫩嫩的,一个个被太阳晒得脸蛋儿发红。 待文丞相打走了鞑子,他们都会幸福的娶媳妇、生孩儿,过上太平盛世的好日子。
唉,可惜,翠儿和小栓子死得早,见不到将来的盛世了,要是他们娘儿俩没死在鞑子手里,我地小栓子也该有这么大了……想到这里,老邓的眼眶子里酸酸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仿佛年轻的士兵们都成了他的小栓子。
怎么烽火台在微微的颤抖?开始是轻微地。 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然后越来越厉害。 像大地打起了摆子,女墙上的灰土扑扑的往下掉。
耳背的老邓还在诧异,却见那群忙活着的小伙子全都张着嘴,眼神直愣愣的盯着他背后,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像中了邪魔似的。
老邓心里打个突儿,转过发僵的颈子,背后早已是一片奔涌的狂潮:那是千千万万的鞑子铁骑!前锋距烽火台尚有三四里,后队密密麻麻地人马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从肉眼看不到地地方,还有不计其数的铁骑像开了闸地洪水,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奔流。 马蹄践踏大地的威势,如同天边的滚雷轰轰作响,几乎把这小小的烽火台震塌!
“敌袭!燃烽火!”老邓扑到烽火台正中的火塘边,几下子把摊开翻晒的木炭拢成一堆儿,拿起火刀火石,手忙脚乱的打火。 “快来帮忙,把马粪筐子拖过来!”
没人动。
老邓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小伙子们都愣愣的看着烽火台下,没有应声。
官道绕着烽火台所在的小土丘,在两里外绕了个大圈子通向宁都,元军铁骑从官道上呼啸而过,竟然没人朝烽火台看上一眼。
这个伙是三天前宁都李县令派来的,当时宁都城外现元兵的探马游骑,出于一惯的小心谨慎,加上陈大使留守兵马的提醒,他派老邓领着一个伙驻守到这个早已废弃的烽火台。
烽火台孤零零的立在小土丘上,并没有竖起旗帜,外观也残破不堪,而且三天前派来斥候回报此处并无兵丁把守,所以元军径直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根本没注意两里外的烽火台。
“啪”,面色苍白的小六儿给老邓跪下了,“邓伙头、邓叔,不能点火啊!咱们等鞑子大队过了,等到天黑再逃。 看、看,他们只管赶路去宁都,没瞧见咱们啊!”
本来自忖必死,突然又有了生的希望,老邓也是一喜。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两三个闪念间,将牙一咬:“点火!”
“不能点火啊,点了咱就全完了!”
“邓伙头,咱不能自个儿寻死啊!”
几个士兵七嘴八舌的劝,平时最机灵、最讨老邓喜欢的小六儿更是跪在地下,死死的拉住老邓衣襟下摆。
看了看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士兵,老邓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摸摸小六儿的脸,像、真像俺的小栓子,只大了四五岁,模样儿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自己是没什么牵挂了,可是想到要亲手送掉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士兵,老邓就不由得一阵心痛。
“俺老邓傻了,痴了,疯了?有活路不走,要往死里折腾?”他颤抖着拉起跪在脚下的小六儿,“俺没傻、没痴,没疯,俺也想就这么逃了,只要藏到天黑,咱这十条性命就保住了!”
“可是俺不能!”老邓直了直有些佝偻的腰,目光变得坚定,不再是一个垂垂老朽的伙头,倒好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们身后,就是宁都!元鞑子的铁骑,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宁都北门!城里,就有咱们的李县令、有咱们的两千袍泽、有三万百姓,有咱们的兄弟姐妹、妻儿父老!宁都的西边,还有咱们的文丞相!”
邓伙头最后看了看他的士兵们:“你们说,这火,点不点?”
士兵们开始默默地扫拢木炭、准备马粪。 刚才害怕得最厉害的小六儿,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嗓子不干了,就连心脏似乎也跳得没那么剧烈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老邓手里的火刀火石,一下一下的敲击,一下一下的敲击。
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如同冲破束缚的苍龙,张牙舞爪的直扑天际!
元军的一个千人队从大队脱离,愤怒的扑向小山包上的烽火台,他们知道,奇袭宁都的计划已经落空,在宁都坚固的城墙下,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攻城战等着他们——就是这座小小的烽火台,破坏了原本完美的计划!
烽火台上,十名士兵手拿简陋的武器站在垛口,敌人来了,越来越近……他们不怕,李县令说过,贪生怕死,祖宗蒙羞,在地下睡不安稳,自己不得入祖坟;殉国成神,牌位要供在祠堂里,千秋万世受后人香烟,名字就和岳爷爷一般,永远不会磨灭了。
小六儿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如此的平静,他向身旁的老邓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谢谢你,让我光荣的去死。
有人低声的念起了岳爷爷传下的词句,他们无数次从说书先生嘴里听到过的词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士兵们挺起了胸膛,把手中的武器握的更紧。
骑兵千人队挟带着怒火射出了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