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上-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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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中禅寺小姐,那个,去老师那里吧。我也还有些事想请教老师,不问清楚之前,不能下山。”
口齿不清。益田似乎相当勉强自己。或许因为是在敦子面前,他才逞强耍帅。相反,鸟口已经呼呼大睡,连嘴巴都张开了。我不免担心起他会不会流下口水来,鸟口也不想被敦子看见他那种样子吧。
敦子则似乎完全没看见那种东西,精力充沛地说“那我们走吧”,灵活地站了起来。益田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我受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刻意慵懒万分地站起来。
外头还是一样寒冷,却格外明亮。
敦子眯起眼睛说:“这么说来,今天早课的时候,泰全老师在吗?我好像没看见他呢。”
“不清楚呢。和尚每个都是光头,从背后看也看不出来哪。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没看见。”
老实说,我回想不起泰全这个人的长相。
除了浮现在黑暗中的皱纹阴影外,没有任何印象。
益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所以早上的念经可以免除?”
“可是昨晚老师说他潜心在修行啊。”
“那就是睡过头了吧。”
“有可能吗……?”
敦子稍微偏头眨了几下眼睛,她看起来有一点困倦。
此时,响起了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几名僧侣把手交叉在胸前——这似乎叫做叉手——从旁边的回廊飞快地奔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却没有脚步声。跑法很独特。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慈行和尚。”
同样叉手放在胸前,疾行如风的慈行出现了。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法衣的袖子因吹饱了风而浑圆地鼓胀起来。
慈行看到我们,登时停步。
随从也说好似的停了下来。
慈行人偶般的脸转向这里。
一片惨白。
“您是……益田先生吧?”
“啊?是啊。”
“请随我来。”
“嘿?”
慈行狠狠地瞪了我和敦子一眼,以响亮的声音说:“请随我前往东司。”
“冬斯?冬斯是什么?”
益田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向一旁的敦子求救。
“东司指的是盥洗间啊,益田先生。”
“厕所吗?为什么我要跟他去厕所……”
“请快。”
慈行刀斩般地厉声一喝,再次快步离去。益田心头有些烦乱,结果还是从回廊外陪跑似的赶上慈行等人。我和敦子面面相觑,也追了上去。
因为不晓得该从哪里进入建筑物,结果益田也迟了许多,我们三个人同时抵达了那里。今川和饭洼也在。
此外还有佑贤及常信。穿着作务衣及法衣的僧侣们杵在各处,一脸茫然。
没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情景却十分异样。完全不像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景象。这里没有今早所见到的举手投足、全身上下皆自律甚严的僧侣们。总觉得被掏了个空,空气紊乱,无形的秩序已然崩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益田问佑贤。
“唔……”佑贤有如岩石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只是紧紧蹙眉。
“怎么了?”我跟在今川旁边悄声问。
今川只是缓缓摇头,一双有如橡果的眼睛睁得更圆。饭洼则像幽魂般伫立原地。我没办法,只好转开视线。
走廊上并排着木门。这里就是东司——也就是厕所吗?内律殿里设有独立的厕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毕竟采访的范围并不包括厕所。
最里面的门开着,慈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在发抖。
益田推开两名僧侣,跑向慈行。
“慈行师父,究竟怎么了?”
慈行用冷彻得令人几乎背脊发凉的眼神俯视益田,然后比他的眼神更凌厉地说了:“不可饶恕。如此无秩序、无节操之事……都、都是因为你们……”
我走上前去,敦子也跟上来。
“都是因为你们扰乱了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歇斯底里地叫道,粗暴地捶打开了一半的门,将之完全打开。
有如时代剧里出现的木制茅房。
那里,长出了两条腿。
一个人头下脚上地从头被倒插进去。
衣服翻卷过来,完全软趴趴的两根棒子毫无意志地、邋遢地左右张开。青黑浮肿的皮肤简直就像假的。
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体能够自然摆出的姿势。
换言之……
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被狠狠地插进茅厕里,身体反折,使其维持平衡。
地板有些破损,是因为被强硬插入至肩膀处的关系吧。
仔细一看,还可以看见不自然地弯折的双手。
好像是个老人。
“这……”益田总算挤出这点声音。
敦子喃喃说:“泰、泰全……老师?”
“咦?这是泰全老师?”
益田吓一跳似的一蹬,再踏出一步,做出屈身观察的姿势。
“啊?啊,这……”益田挤出声音似的说道,站了起来,转回身子望向众人。“现、现场维持着发现当时的状况吗?”
声音变调了。
“发、发现者是……呃、这……”
没有任何人回答。没有人发出只字片语,益田孤立无援。
“益田先生,这里交给我,快、快去请求支援……”敦子说。
“是、是啊,拜、拜托你了。要、要确保维持现、现场状况。我马上回来。”
“愚蠢!”慈行大声说道。
益田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而我只是凝视着昨天我还称呼为老师的两条腿。
*
消防团生活三十六年间的回忆
大正六年,我加入温泉村消防组第二部,尔来三十五年余,皆担任持筒小队长,此次退团在即,笹原翁邀请我为文以兹纪念,因而有此疏陋之文。
今年,我们消防团终于配备了运送消防手的小型卡车。如此一来,可大幅缩短赶赴现场的时间,应该能够更确实地进行灭火与救援行动。
战前,消防团被称为消防组,消防员的打扮也是法被'注'加上缠腰布,宛如武打戏剧照上的打火兄弟般英勇帅气。战争期间,消防组改名为警防团,负责后方村落的安全。当时正值国家非常时期,服装也变得较为朴素,但装备依旧,令人甚感不安。
注:一种日式短外衣。
与当时相比,现今已有长足进步,实令人欣喜万分。
虽不愿归咎于装备之故,但是山里与山脚下的城镇不同,难以迅速移动。不仅如此,也有许多地区无法确保水源充足。
因为以往所使用的都是大板车。将唧筒放在大板车上,奔走于崎岖不平的箱根町村,需要极大的劳力。上坡时须以绳索在前方牵引,人在后方推行,困难重重,然而更棘手的是下坡时,必须反过来用绳子从后面拉住,小心不使其滑落,缓缓地下山。若是慌了手脚,使车子滑下山坡,不仅会弄坏唧筒,更会使拉、推车子的团员受伤。
不仅辛苦万分,更是危险重重。
抵达现场之后,团员便轮流压唧筒喷水。到了战后,消防团配置了TOHATSU唧筒'注一',但当我还执行现场勤务时,使用的仍是手动唧筒。这也是一件苦差事。即使在冬天,也会累得满身大汗。大家都非常拼命,但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时候仍然无法顺利地进行灭火行动,令人懊恼。
注一: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前后横跨三十六年的消防团生活中,最令人悔恨、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场火灾,发生在昭和十五年正月三日。
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屠苏酒'注二'的气氛里,所以松懈了吗?不,我想绝无此事。无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只要听到一声火灾,我们总是会立刻抖擞精神,酒气和倦意也会马上全消。这就是消防员。
注二: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
只是那一年降雪比往年要来得多,路况也变得更为险恶。
不幸的事故总是接踵而至。
发生火灾的地点是小涌谷再过去的一座小山村。爬上山路的途中,拉大板车的绳索断了。当时我正在后面推车,突然感觉车子变得沉重无比,随即和车子一同滑落到山坡底下。一起推车的另两人中有一人手指被压断,受了重伤,另一个则重重地撞伤了腰,无法行走了。
幸好唧筒平安无事。我只受了擦伤,所以和剩下的团员同心协力,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山坡,抵达时间却大幅延迟了。
不幸的是,屋子早已付之一炬。
罹难者五人之多。
地震或台风等巨大天灾姑且不论,火灾中烧死这么多人,在我的经验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我长年的消防生涯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我们因为太不甘心,回去之后全都抱头痛哭。
一想到要是再早个五分钟……不,再早个一分钟抵达的话,或许就能够拯救一条性命,我现在依然感觉到无法排遣的悔意。
在警察赶到前,我们巨细靡遗地勘查了现场,却发现诸多疑点。虽然我们的确抵达得晚了,但是火势实在延烧得太快了。感觉起火点不止一处。
屋主夫妇陈尸在内宅大厅,起火点应该是那里,但是从建筑物燃烧的情况来看,是玄关、厨房后门先烧起来的。以延烧情形来说,相当奇特。而且用人房火势也极为猛烈,那里死了三个人。所以我们再三告诉警方这是纵火,却终究没有听到纵火犯被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也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想到由于车辆的配备与技术的进步,能够减少如此心酸痛苦的经历,我就有无比感慨。各位后辈,今后也请为了箱根的安全,继续努力不懈。
昭和二十八年元旦
记于最后的出团式之前
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堀越牧藏
05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