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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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亭比以前更沉迷武学,说话三句不离刀剑,见人就想切磋。因此师叔伯里,能跟赵霁聊得上话的只剩王继恩,物以稀为贵,他看待这位七师叔自然与别人不同。
况且王继恩对他温柔体贴,日常嘘寒问暖不断,健康心情,事事关怀备至,有好吃好喝的必送来请他尝鲜,就是亲哥哥也没这么知疼知热。
这会儿听他称赞前日的豆馅青团好吃,王继恩立马在坡地上摘了一大把嫩茵茵的艾草,说回去做给他吃。
赵霁欢喜感激,抢着替他拿背篓,喜滋滋说:“王师叔你对我真好。”
王继恩脸浸薄绯,莞尔道:“再好,也比不过你师父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赵霁把王继恩的话当成玩笑应付,后者却认真考究起来,他一时接不住,傻笑搪塞:“就拿那青团打比方吧,师父的好是面上的米团,清爽滋润,师叔的好是团子里的豆馅儿,香甜细腻。”
“哈哈哈,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乖了。”
王继恩被哄得悦耳欢心,笑若灼灼桃花,他哪里知道赵霁的深意,豆馅儿甜美,多食则腻,怎及爽口的米团可以顿顿当饭吃。
稍后他们路过一处温泉,赵霁想进去清洗身上的尘垢,对王继恩说:“王师叔,你也流了不少汗,跟我一块儿去洗澡吧。”
王继恩支吾着拒绝:“我要赶回观中料理大伙儿的饭食,不能耽搁。”
赵霁看看日头:“天还早啊,我们洗快点,耽误不了多久。”
他顺手拉住王继恩手臂,另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
王继恩猛然甩袖挣脱,一口气连退五六步,面如重枣,鼻尖冒汗,惶惶无措道:“我、我还是不要了,你自己洗吧,我先回去了。”
他如临大敌地古怪反应教人纳闷,看他仓忙凌乱的脚步,赵霁真担心他会摔跟头。
暮色连天,秀峰施朱,他背着小山似的柴火回到茅屋。
如今的茅屋模样大改,窗前屋后开辟了四五亩花田,春、色正浓,田间桃红杏紫,李白樱粉,这边芍药烂漫,那厢海棠绰约,簇簇山茶艳冶,丛丛牡丹妖娆,一处锦绣,十里飘香。
商荣耕耘花田不为附庸风雅,他的目的俗之又俗赚钱。
一年前山下新盖了一座普贤菩萨的道场,名号万年寺,乃蜀主孟昶亲自捐修,请了八位高僧坐镇,月月设坛弘法,香火比寻常寺院鼎盛十倍。每逢初一十五,寺内仕女如云,旃檀雾霈,那拜神的磐儿竞日声不绝响。
巨大的人流引来众多商贩,寺门外常常百货杂陈,布棚相望,茶肆书馆,一切江湖杂技人等都麇集在寺外广场上,喧杂中红尘四合,形成兴旺的小市场。
一日,商荣打那里经过,见买花小贩生意兴隆,一朵玫瑰能卖到五文钱。他这钱串子身随心动,当即买了农具和几十斤花种花苗回家开荒置田,为做成这桩生意,还专门向附近的种花能手取经学习,相关典籍也啃了十来本。
他做事舍得花心思下功夫,没一样办不成的,不出半年养出满园芳菲,采摘装筐拿到万年寺贩卖,一下子抢尽同行饭碗。
这占鳌的秘诀不在花娇,而在人美。
舍得花钱买花的人哪个不爱俏,商荣又恰恰对得上她们的眼。
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用到他身上也恰如其分,小时候是新蕾含苞,香娇玉嫩,过了十五岁,花期到来,一发光彩照人不可言说,长身玉立站在那儿,连影子都是美丽的。
善男信女们见这买花小哥貌美惊人,爱屋及乌,觉得他篮子里的花也比别家更香更艳,都争相购买,每每一上市便哄抢一空。
商荣赚得盆满钵满,乐此不疲地干下去,大有将这一买卖发扬光大的势头。做为他的长工兼苦力,赵霁很不理解他爱财的心态,自打在襄阳收获了第一桶金,龙兴寺每年都会准时送来丰厚的佃租,他埋藏积蓄的地方少说已积了座金山,以他节俭吝啬的习惯足够坐享一生,为何还对金钱孜孜以求?
八成想做武林第一有钱人吧,以后用金子打棺材,玛瑙凿墓碑,下次投胎好变貔貅。商太师叔明明视钱财为粪土,生的儿子居然这样,估计他爹就是个财迷。
这还不是赵霁最不满的地方,真正令他闷闷不悦深以为患的是商荣此举招来的桃花运。现在方圆百里都知道峨眉山上有个俊俏如仙的卖花郎,小家碧玉们对他芳心蠢动,时不时寻上山来偷窥打望,一些大家闺秀也慕名神往。有心人打听到他是玄真派弟子,认为出身不错,堪为佳婿良偶,这半年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踩断玄真观门槛。
陈抟百里挑一,数度想替商荣做主定聘,都被他一口回绝,理由是仇家众多,生死难测,不能让无辜女子成日担着做寡妇的风险。
陈抟看他情、事未通,也不强求,一一替他推脱了,费了许多口舌脑筋,干脆闭关谢客,躲这些麻烦。
赵霁担惊受怕好几次,在山中看到陌生女子就心发紧,眼发红,以为是来跟他抢师父的。渐渐地就有些懊憾自己和商荣为什么都生做了男儿身,假如是一男一女,不正好明媒正娶配成双?可惜当年那场冥婚只算做假凤虚凰,不然二人早已定下夫妻名分,哪由得他人觊觎。
造化弄人是一方面,可恨那冤家的心也似海底针,如今他已习惯和赵霁亲嘴搂抱,每月数次的互撸也不成问题,身体是契合了,心意却没法相通,当初赵霁用“游戏”哄骗他,他就真情实感地把谎话当真,有时赵霁在**时刻后情话撩逗,都被他骂成胡说八道。
扫兴归扫兴,如果没他这份懵懂,赵霁只能做嗡嗡乱转的蜜蜂,围着这朵鲜花干瞪眼,正因为商荣把他们之间的亲热当成游戏,才会无负担地接受,假若他知悉赵霁的真实想法,说不定会就此跟他断绝关系。
往前道阻且长,往后痴心难了,赵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里进退维谷,既盼着又怕着,总有一天商荣会开窍,到那时是一笔写个双喜,还是一刀切个两断?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饭也不做,让辛苦赚钱回家的师父饿肚子,你还有点良心吗?”
商荣先他一步到家,抱手堵在门口,横眉冷眼一通训斥。
赵霁并未晚归,是他回来得特别早,桌上堆着几个香喷喷的纸包,里面是酱肘子、熏排骨、五香牛肉、香柏烤鸡,旁边还有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他带这么多酒菜回来,今晚明显准备吃现成的,可看到赵霁疏于职守,仍然不悦。
磨合数年,赵霁已不奢望改造他的暴脾气,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放下柴禾,生火炊饭。见商荣卖花的箩筐竹篓放在檐下,顺便拿去清洗,从里面倒出十几个花花绿绿的荷包香囊,不消说又是那些买花的小姐姑娘们投进去的。
他瞧着无名火起,抓起来一股脑扔进灶膛。
商荣见状,嘴唇虚张,犹豫一番到底忍了下去。
此前他们多次为这种事争吵,商荣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可那些女客总是趁其不备往花篮箩筐里藏东西,他忙着做买卖,不可能次次防得住。无心之失被赵霁骂成不检点,不依不饶揪着他闹,甚至撒泼啼哭,赌气绝食都曾有过。
商荣气他无理,但看他哭得惨兮兮,饿得病恹恹,心下又很不落忍,日后再遇此种情形便随他发落,只可惜那些物件多是精描细绣的良品,拿去城里叫卖也能换不少钱,被他一把火烧成灰,怪可惜的。
少时饭熟,师徒俩摆盘铺碗,斟酒添汤,各自消去不快,乐淘淘地吃喝聊天。
赵霁说起先前救助二滚一家的事,顺口提到王继恩。
“王师叔好奇怪啊,今天我让他跟我一起去温泉洗澡,他死活不答应,以前也是,从不肯在人前脱衣服,我和太师父、大师兄三师兄他们都一块儿泡过澡,就他没有。以前你老说他脾气像大姑娘,现在我也觉得他过于害羞了。”
商荣漫不经心接话:“他那不止是害羞,他身上有残疾,不愿被人瞧见。”
“残疾?”
“你还不知道?王师弟是个太监,那话早被割掉了。”
赵霁舌桥不下,他在玄真观呆了四年多,逸闻琐事听过不少,却不知道王继恩还有这种过往,忙让商荣细讲。
商荣说:“王师弟家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五岁时父母都饿死了,他的亲戚养活不了他,听说蜀王宫里正缺太监,就把他送了过去,谁知遇到的刀子手是个刚入行的空子,阉割方法不当,差点要了他的命。”
赵霁不知道太监是怎么阉割的,忙问:“那话割了会死人吗?”
商荣也不大清楚,拿古书记载的内容应付他。
“听说割掉以后要将鸡毛杆插入尿道中,几天后能流出尿液便能活命,王师弟就是没能滴尿,几天几夜连着发高烧,宫里人以为他活不成了,把他扔到屋外等死。也算他运气好,当时蜀王一个宠妃逼杀了一名宫娥,师父受那宫娥的家人请求,潜入王宫为宫娥报仇,正好遇到垂死的王师弟。看他可怜,顺道救下来送到神农堂求医。那里的神医治好了王师弟的伤,却治不好他的残疾,他刚进师门时身子骨很差,动不动小便失禁,师父用了很多办法帮他调理,才慢慢有了好转。”
赵霁彻然明了,怨自己反应迟钝,王继恩平时一些举止原本都有迹可循,他不喜别人提起“太监”二字,不愿在人前裸、露身体,受了刺激还会尿床,这些都是那场阉割遗留的影响。
正欲发表感叹,商荣忽然停下筷子,朝向门外的视线冰冻般凝固了。
一道单薄的人影立在门框中,肩膀和端着盘子的双手都在发抖,好像他本身就是张弱不禁风的纸片。
“王师叔!”
赵霁慌忙起身,感觉像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照此情形看,他们的对话已原原本本传到王继恩耳中,背着人说三道四已是不妥,何况议论当事人百般忌讳的隐疾,当场挨骂也活该。
王继恩确实怒火攻心,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鸣如雷震,两眼冒金星,但那阴柔的性情做不到就地翻脸,还想扯个笑容做补丁,以免失态。这笑容与破布相似,牵起屋里人的眉头,赵霁又强笑着唤他一声,搬出凳子请他落座吃饭。
“我吃过了,这是刚做好的青团,你收着当点心吧。”
交出随时会坠毁的餐盘,王继恩腾出一些精力壮大气势,凛然吩咐商荣:“商师兄,麻烦你出来一下。”
两张嘴在议论,他的敌意却尽数涌向商荣,估计把对方当成了搬弄是非者。
赵霁急愧劝说:“王师叔,我们……”
他尚未想好对策便用了“我们”一词,以显示无论好歹都将站在商荣身边。
王继恩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赵师侄,我想和商师兄单独谈话,请你无论如何别跟来。”
氤氲夜岚慢慢吞噬了远山近林,商荣跟在王继恩身后,看他空荡荡的衣袂乘风飘舞,扬出莫名的凄清,宛如含冤夜奔的鬼魂。
他们已离开茅屋三四里,此刻只有鸟兽旁观,但王继恩迟迟没有停步的意思,径往孤峰绝壁而去。二人轻影横斜,纵跳无声,先后攀上千尺岩,月轮出云海,洒下一地霜。
“王师弟好身手,这套‘雁翎飞步’已得了师父真传。”
商荣试图拿好话缓解他的怒气,他与人接洽通常寸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