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福酒楼-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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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群人冲进去反动小业主李香香家里的时候,苏苏正趴在桌子上用毛笔写着字,他不由分说夺过来,却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大字,“打倒黑帮小业……”,“主”字还没有写完,很明显,这是帮妈妈制作的挂在脖子上的木牌,薄薄的木板,单面刷着暗红色的油漆,一看便是从旧家具上找到的,木板上烙了一个浑圆的黑色小孔,拴着一条宽宽的软带子,蓝灰色,细细密密的针脚,他用手轻轻触了一下,里面似乎还夹着一层薄薄的棉花,地上扔了几团废弃的破报纸,一看便是为这几个字练的草稿。
他心里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似乎触到了一个柔嫩灵魂的无奈呼喊,女孩子和他年龄相若,面孔上却有一种比他们单纯得多的毛茸茸,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和恐惧,象一头柔弱的羔羊。几个哥们在屋子里不客气地摔摔打打,反动小业主李香香脸上青气乍隐又现,终于忍不住,说了几句牢骚话,一群人终于找到了理由,拉拉扯扯就要对老妇人动手,那个女孩“呜呜”地哭了起来,低声下气地给大家道歉,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残忍和无聊,甩了甩头,“算了,走吧。”几个人还有些恋恋不舍,但看了看他青紫的脸,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女孩子感激的目光,竟然一阵胆怯,心里没来由地扑腾了一下。回去的路上,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苏苏、苏苏,多好听的名字。
李香香的游街示众、上台批斗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经不起几次折腾便变成了老太太,老妇人一辈子好强,咽不下这口气,在私下里时常有言语顶撞,于是更是遭罪。苏苏回回都眼泪汪汪,紧跟在后面赔不是,忍受着工宣队的嘲弄和毛手毛脚。而王立恒的革命立场一到李香香这里便不坚定,时常在苏苏出现的时候打一两声哈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苏苏看他的眼光从最初的敬畏发展到后来的感激了,在后来,更多了一种令他想入非非的成分。
在那个年月,“阶级意识”铸就了青年身上的敏感神经,爱上一个“阶级敌人”,一辈子就会彻底毁灭。因而,王立恒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作这种尝试,但那双毛茸茸的眼睛却象一只小手,一步步地拉着他,直到他跌进罪恶的深渊。
工宣队的指挥部在十字路口的那座饭馆里,他的主要任务不是生产而是斗争,大部分的时间不在棉纺厂,而在这里,忙碌的阶级斗争使他早来晚走,充满活力。他锁上大门,嘴里哼着小调,沉浸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之中。
“王同志,王同志”有人喊他,是苏苏,他的脸上一阵发烫。
前面躺着一个人,他快步走过去,是苏苏的妈妈,反动小业主李香香,倒在了批斗回家的路上。他二话没说,背起病人跑进医院急诊室,看到周围的灯光和似熟非熟的面孔,才惊慌失措,逃也似地离开。苏苏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对王立恒来说,爱情的突如其来让他束手无策,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躲避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指挥部门口的阴影里看到了苏苏,女孩递过来一个饭盒,用毛巾包着,还微微温着,没有打开,便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禁咽了一口唾沫,还没来得及推辞,女孩转身走开了。他回到指挥部,打开饭盒,米饭上面除了青菜,竟然还有段炒的花蟹,在这个物质短缺的时期,那美妙的滋味令他唇齿留香,百般回味。
很多时候,他无法断定,到底是自己卑鄙的情感屈服了,还是自己脆弱的胃口屈服了,因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只要不是在想苏苏,便是在想梅豉花蟹,这种向往令他痛苦不堪。终于,在苏苏又一次端着梅豉花蟹过来的时候,他把她领上了楼,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他已经查看过很多次了。
梅豉花蟹在他的碗里,而苏苏在他的心里,他几乎无法忍受那种半是羞涩半是喜悦地微笑,那双纯真如婴儿一般的毛茸茸眼睛,放下筷子,他擦了把嘴,于是,说一些若有若无的话,他悲哀地看到,他们的想法和话题是那么地多,观点出奇地一致,还有一些话他们不敢说,但他们明白,结论也是一致的。王立恒察觉到了自己根本无法把握的情绪。
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多,他们小心地躲避着人群,地下工作者一般,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来到城外,或者在稍晚的时候鬼鬼祟祟蹩进王立恒的单身小屋里。于是,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象所有生理正常的男女一样,他们会为彼此身上的体味着迷,贪婪地追逐那片薄薄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拥有对方的身体,有一种令人压抑的痴迷。
王立恒觉出自己的罪恶,每一次短暂的相聚,都是由强烈的克制开始,却由罪恶地占有而告终,他疲惫不堪,自己能够感知的危险越来越近,他根正苗红,有无可限量的光明前途,而这种没有阶级原则的不理智情感,会彻底毁了他,他惶惶不可终日,无论如何,他必须想办法尽快结束这段情感。
两个人又一次见面了,看着那双毛茸茸的眼睛,王立恒想好的严厉措辞几乎立刻跑到爪哇国了,而苏苏心不在焉,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在他环抱着她的肩膀,把嘴唇贴过去的时候,苏苏轻轻地推开了他,“立恒……”
王立恒微微有些沮丧,“怎么了?”作势又要吻过去。
苏苏把脸侧开,坚决地躲开他,“立恒……”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
王立恒脸色有些变了,“怎么了?有话就说。”
苏苏的声音含糊着,几乎听不清楚,以至于王立恒又一次不耐烦地追问,“到底怎么了?”
于是,苏苏声音小小但清晰地说,“我怀孕了。”
王立恒象被巨大的东西击中,头部嗡嗡作响,手脚冰凉,危险终于包围过来了,他无法动弹,几乎失去了意识,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他无力地坐在床沿上,半晌不作声。
半晌,王立恒咬着牙说,“去找人做掉。”
苏苏看着他凶恶地有些变形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认识人。”
王立恒站起来, “你自己想办法,我没法出面。” 看了看漆黑的夜,外面少有人影,“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
苏苏没有动,王立恒不停地催促,“快走吧,找人做掉。”时间象是过了很久,他几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苏苏终于站起来,毛茸茸的眼睛冰冷刺骨,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莽莽撞撞地进入恋爱季节,严酷的思想运动令他不寒而栗。指挥部,就是原来的万福厅,给了他那么深切的记忆,他和苏苏是那么小心谨慎地避开情感一类不健康的字眼,两人之间说得最多的,就是红福酒楼。红福酒楼的房间布置,这里放着桌子,那里放着茶具,或是那套红福酒楼的菜谱,只因为他喜欢豆豉花蟹,便偷偷地把那张取出来,送给他,他喜欢闻那种微微地泛着陈腐的味道,里面隐藏着的香味袭击着他的味蕾。
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苏苏,他的不安和恐惧随着时间的远离而渐渐走远,危险,似乎成为了过去。他不知道对自己来说,是轻松了还是沉重了,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苏是个自立的女人,她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遗憾的是,两个人只能是永远地结束了,他只能这么选择。
政治气候越来越凛冽,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愈发登峰造极,对李香香的批斗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由开始的盲目转入了有目的的批斗。李香香在解放前经营着腐朽堕落的红福酒楼,解放后心怀不满,搜出了几本变天账是沉甸甸的证据,听说家中还藏有一套红福佳肴的食谱,他们数次涌进李家,那栋靠近河边的楼房里搜查未果,于是对李香香的批斗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作为反动小业主的女儿,苏苏也被卷入了斗争的漩涡。
苏苏又一次出现在王立恒面前的时候,面色青白,头发纷乱,静静地站着。一大帮青年战友手拿棍棒皮鞭在一旁恐吓威逼,“说,你们家的菜谱藏到哪儿了?”
王立恒心中一阵颤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上衣口袋,一番恐惧在心头,苏苏会不会把他交待出来?他惊慌地看着对方的脸。
苏苏面色沉静,“不知道,我没见过。”
在整个审问的过程,她几乎没有看过他一眼,但他魂不附体,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抓挠着心头。
天气慢慢变得凉爽,甚至有一些肃杀的萧索,他无法面对这种局面,于是找了个借口出差去了,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吧?他在离去之前表明自己坚定的革命立场,鼓励大家继续斗争,孙浩、张新奎、刘安良、徐南、杨峰为他饯行,信誓旦旦,请他等待胜利的好消息。
“十一”前,他忐忑不安到家的时候,发现他们的革命指挥部,那个曾经的红福酒楼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灰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反复追问,无论是孙浩、张新奎、刘安良还是徐南、杨峰都不肯正面回答,苏苏竟然在那场大火中死去了。事实上疑问始终存在,苏苏的死过于突然,但作为一个与当事人有情感关联的人,他几乎没有勇气去探究。除了痛悔,除了怀疑,他无法掩盖自己的卑劣,他的心里其实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警报解除了,所有的危险因素都消失了,没有人会对他造成威胁了。
果然他一路顺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政治上,他采用的相对低调的战略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他象一条滑溜溜的鱼,巧妙地避开了身边所有的凶险,有惊无险地走进经济时代,精明的头脑和准确的眼光使他生意兴隆,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他毫不掩饰地为自己骄傲。作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他对身边环绕的女人冷若冰霜,对家庭的执著和专一令人称道,事实上,他认为自己缺少了冲动,几乎丧失了重新去寻找爱的能力。
他长长地叹息着,也许破碎的,无法把握的,或是有缺憾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世无常事,谁能料到,这个女人竟然在自己的内心结结实实盘踞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一万多个白天黑夜啊,似乎坐在你的鼻尖之上或者浸泡在你的血液里,睁眼闭眼间都能看到,始终像第一眼见到的那样鲜活。
“你爱苏苏?但你抛弃了她?”王晓敏缓慢却清晰地看着他。
在女儿的眼神下,他有一丝慌乱,“孩子,过去的事情……讲不清,政治运动,时代的错误,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的。”
“是吗?爸爸。”女儿的神态越来越悲伤,“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把情人推到枪口上,为了自己可以忽略做人最起码的道德,是吗??”
王立恒虚弱地说,“不……不是的。”
女儿摇着头,像哭那样地笑了,“你背地里抢了大维的订单,使他的业务受损失,他的老板开除了他,”女儿的声音透着冰凉,“只不过为了阻止我们之间的相爱。”
王晓敏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李祥福,“你为了得到那张配方……”
电话铃声“叮铃铃”响起的时候,王立恒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下面的谈话将会更加直接,自己会陷入无力抵御的境地,女儿的咄咄逼人是有原因的,他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