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中)〔法〕巴尔扎克-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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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饭巾套着澄亮的白铁箍,刻着号码。 在老弗利谷多手里,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换一次,据说后来弗利谷多的儿子改作一星期换两次,由于同行竞争,老店受到威胁。 这铺子好比一个工具齐备的工场,而不是豪华富丽、大开筵席的礼厅,客人吃完就走。 店里忙得很,侍应的人来来往往,从来不闲着,大伙儿都在干活,没有一个多余的人。 菜的品种不多。 马铃薯终年不断,爱尔兰连一个马铃薯都没了,到处都绝迹了,弗利谷多照样供应:三十年来始终煎得黄黄的,象提香喜欢用的那个色调,上面撒了细末子的菜叶,面目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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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惟恐衰老的妇女看了眼红,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马铃薯,你到一八四○年再去看,保证没有分别。 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当于韦里酒家的松鸡和鲟鱼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提前预定。 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鲜花样。大批的鳕鱼和青花鱼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现,弗利谷多铺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法国时令的变化密切相关,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钱的、有闲的、不关心自然界顺序的人从来想不到的。 拉丁区的大学生在弗利谷多饭店里知道的季节最准确:他知道什么时候大豆和豌豆收获,什么时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场泛滥,哪种生菜货源充足,萝卜是不是欠收。 民间向来有种无稽之谈,说牛排的供应和马的死亡率有关;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时节又在流行这种话。 像弗利谷多铺子里那种动人的景象,在巴黎很少有饭店看得见。 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朝气、信心、不怕穷苦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当然,表情激烈、严肃,又阴沉又骚动的脸不是没有。 大家穿着很随便。 熟客一朝衣冠端整地上门,马上有人注意。 谁都知道那不是去会情人,便是上戏院或者到上流社会去交际。据说后来成为名流的几个大学生,当初就是在那饭店里订交的,你们看下文就知道。 除了为着同乡关系,在桌子尽头坐在一处的青年之外,吃饭的人大都一本正经,难得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喝的是淡酒,兴致不高。 弗利谷多的老主顾可能还记得某些神态抑郁,莫测高深的人,身上似乎裹着贫穷的冷雾,吃了两年饭,忽然像幽灵似的不见了,即便是最爱管闲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至于在弗利谷多铺子交了朋友的人,往往到邻近的咖啡馆去喝一杯又浓又甜的杂合酒,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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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一盅搀烈酒的咖啡,借着暖烘烘的酒意巩固他们的友谊。吕西安搬进克吕尼旅馆的初期,像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 他对高雅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生活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来。 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头很快就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不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并且拿得出坚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吕西安下午四点半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品种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 他像一切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儿证明他眼光不错。 吕西安第一天走进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的朋友。 其次,他顺理成章地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也许能通融欠账。 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箍儿,估计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 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的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的种子没有发出芽来。 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和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他姓卢斯托,名叫艾蒂安。 昂古莱姆诗人花了一星期的功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象。两年以前,艾蒂安象吕西安一样离开本土——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 他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过些辛酸的经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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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桑塞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荣耀、权势和金钱的吸引。 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 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未曾想到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 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因而更不容易亲密。 吕西安向管账的女太太打听,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和全景剧场的戏。 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作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 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 吕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在没钱的时候才来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地;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挑好话来说。 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慎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消夜。 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象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 他研究了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口袋,不敢学艾蒂安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乱子。 他还没摆脱外省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亲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才能。白天他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钻研历史。 经过初步研究,他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 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又阴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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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重写,整章地删掉。 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便省掉了。 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把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加修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 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外省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地散步,心里暖暖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的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地用功。 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就心痒难熬,难以克制。 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多艺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有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住了。 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 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像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时,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 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 德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时而信心十足,时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强烈的欲望在暗中激荡。 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曾一天之内在韦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苦熬不住,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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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弗勒里、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 许多大学生往往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 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看街上的神女。 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 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清点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 他一厢情愿当作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 吕西安等着机会,但机会始终不来。 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 吕西安还保持着外省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壮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似乎有个好心的神通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 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同,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 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懊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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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发现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德。 阿兰古尔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 杜康热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凯拉特里著:《道德综论》。
“这些人可真幸运啊!”吕西安叫道。招贴是有名的拉沃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 不久群起效仿,巴黎城内花花绿绿地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 在昂古莱姆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紧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间书店,里头挤满了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他对其中的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达尔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达尔。 波雄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忙碌的伙计回答道:“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等了两个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 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达尔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间内,因为他听见谈话的声音。“如果你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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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估计是维达尔或者波雄,对方是来兜销书的。“对。”兜销的人回答。“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道。“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