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饥渴 作者:[日]三岛由纪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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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一判断,促使悦子不顾感冒而人浴,并将澡池的塞子拔掉。
讲究浴室的陈设是弥吉惟一的乐趣。他的浴室里备有扁柏木制方形浴池和扁柏帘子,面积四铺席宽。浴池又宽又浅。拔掉塞子,放走池水,听见流水发出小海螺似的鸣声,悦子露出连自己也觉意外的幼稚的满足的微笑,窥视着肮脏得黑乎乎的热水的水底,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恶作尉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孩子们的恶作剧究其原因,自有其正确的道理。因为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要把漠不关心的大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惟一的计策就是恶作剧。孩子们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孩子们和单相思的妇女们是栖宿在同样被抛弃的世界里的啊!这样的居民才缺乏同情心,才变得残酷的啊!
热水的表层漂着微小的木屑、脱落的毛发和云母般的肥皂油,缓缓地画着圆圈浮动着。悦子裸露着肩膀,把胳膊横放在浴池边缘上,然后把脸颊紧贴在上面。不大工夫,肩膀和胳膊就不沾水了。
适度的澡水泡暖和了肌肤,在昏暗的无罩电灯下,放射出带着光滑的疲惫的光泽。悦子从脸颊感触到两只光润的胳膊的弹力,感受到莫大的浪费、屈辱和徒劳。
她自语道:浪费、浪费、浪费啊!这温馨的肌肤里充满着的青春的活动,过剩的活力,简直就像观看失明的愚蠢的生物一样,使她感到恼火。
悦子将头发拢起,盘绕起来,用梳子固定。天花板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上,但是,她把脸伏在胳膊上,无意躲闪这凉飕飕的水滴。有时,水滴滴落在她伸出浴池外的缠着绷带的手上,水滴便畅快地渗透进去。
热水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流出了,排水口。触及悦子肌肤的空气和热水的边界,仿佛舔着悦子的肌肤使她发痒似的,从她的肩膀到乳房,从乳房到腹下一点点地流了下去,恍如一番纤细的爱抚之后,感到肌肤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这时,她的脊背犹如冰一般。
热水稍微加速旋转,从她的腰部周围渐渐地退了下去……
她想: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就是死啊!
一悦子不由地想呼救,她惊愕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她这才觉察到赤身裸体的自己刚才就蹲在放空了水的浴池里。
悦子返回弥吉的房间,在走廊上与美代照面,她爽朗地揶揄似地说:“哟,我忘了,还有你们等着人浴哪。我把洗澡水都放了。对不起。”
美代不明白悦子这番猝然脱口而出的话的含意。她呆立不动,也没有回答,只顾注视着那两片简直毫无血色的颤动着的嘴唇。
这天晚上,悦子发烧,卧床两三天。第三天体温几近正常温度了。所说的第三天,就是十月二十四日。
愈后疲乏贪睡,午睡一觉醒来,已是深更半夜。身旁的弥吉正在打鼾。
挂钟敲响十一点的一种不安的宽松氛围、玛基的远吠、这个被抛弃的夜晚的无限重复…悦子受到非同寻常的恐怖的袭击,把弥吉叫醒了。弥吉从卧具中抬起穿着大方格花纹睡衣的肩膀,笨拙地握住悦子伸出来的手,单纯地叹了口气。
“请别松开手!”悦了说。
她依然凝视着天花板上隐约可见的奇异的木纹,没有瞧一眼弥吉的脸。弥吉也没有瞧悦子的脸。
“晤。”
尔后,弥吉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嗓子,沉默良久。他用一只手拿起了枕边的纸,把嘴里的痰吐在上面扔掉了。
“今夜美代在三郎房间歇宿吧。”片刻,悦予说道。
“……不。”
“你瞒我,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不看也会明白的。”
“明儿早晨三郎要去天理。因为后天是大祭祀…出门前一天晚上,发生那种事也是没法子的啊。”
“是啊,是没法子的啊!”
悦予松开了手,蒙上薄棉睡衣,献欷不已。
弥吉困惑于自己被置在不透明的位置上。为什么不愤怒昵,丧失这种愤怒,是怎么回事呢?这女人的不幸,为什么竟如此地让弗吉抱有如同同案犯似的亲密感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佯装睡眼惺忪的样子,用沙哑而温存的声音对悦子说。在企图用这个梦的故事来欺骗女人之前,弥吉早已欺骗了自己这种不能指望解决任何问题的、宛如暧昧的海参般的判断。
“你好歹住在这种寂寞的农村,心情浮烦,尽是想入非非了。老早就跟你约好,这回良辅周年忌辰。一起到东京扫墓去。我已托神阪君将近畿铁道公司的股份卖掉,这回卖掉了一些,如果想阔气阔气,也可以乘二等车去。不过,还是节约点旅费,把钱花在逛游东京好。也可以去观赏一番久没看过的戏。只要去东京,就不缺享乐的地方但是,我还有比这更高的理想。我想,从米殿迁到东京也未尝不可,甚至还想恢复原职呢。老朋友有两三个在东京已经重返工作岗位了。像官原那样不通情达理的人另当别论,大家都是可以信赖的嘛。如果去东京,我就找两三个那样的老朋友拭探一下……下这样的决心并非易事。不过,我所以作这样的考虑,全都是为了你,部是为T 你好。你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在这农场生活本来说心满意足了。可是,自从你来后,我的心情多少像年轻人那样,一开始不安稳了。”
“什么时候动身?”
“乘三十日的特别快车怎么样?就是平时乘的‘和平号’啊。我同大阪站站长有交情,这两三天我去大阪托他买票吧。”
悦子希望从弥吉的嘴里探听的不是这件事。她考虑的是另一桩事情。这种莫大的隔阂,让差点跪在弥吉跟前、依赖弥吉帮助的悦子的心冷却了。她后悔自己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掌伸向弥吉。这手掌解开了绷带后,依然疼痛,就像灰烬干冒烟似的。
“去东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间,把美代给辞掉!”
“这有点不讲理锣。”
弥吉并不惊讶。病人在严冬时节想看篱开剑,谁会愕然呢?
“辞掉美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只觉得由于美代的缘故,我害了这场病,才这么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户人家会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佣仍继续留在家里的呢?这样下去,也许我会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辞掉美代的话,就等于爸爸要间接把我杀掉哕。要么是美代,要么是我,总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让我离开,我明儿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美代没有过错,硬将她撵走,舆论也不会答应啊。”
“那么,好吧,我走。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
“所以我说,让我们迁到东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吗?”
23
这句话本来不含任何意义的色调,但在弥吉听起来,它却反而使下面的话头具有一种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象的力量。这身穿方格花纹睡衣的老人,为了不让悦子继续说下去,便从自己的睡铺馒慢膝行至悦子那边去。
悦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让弥吉靠近。她毫不动摇的双眸,直勾勾地盯视着弥吉的眼睛。面对她一言不发,面对她那没有厌恶、没有怨恨,也没有倾诉爱的滚圆的双眸,弥吉有点畏缩了。
“不愿意,不愿意!”悦子用低沉而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直到解雇美代为止,我都不愿意!”
悦子在什么地方学到这种拒绝的呢?生这场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弥吉向她膝行过来时就立即闭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闭上双眼的悦子的周围、在她的肉体的周围进行的。对悦子来说,所谓外界发生的事,也包含着在自己的肉体上进行的事。悦子的外部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懂得这种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内部,最终会包含着一种宛如被禁闭、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潜在力量。
缘此,悦子看见弥吉的这副狼狈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对于任性的姑娘,简直令人伤脑筋,真没法子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撵走就撵走好哕。不过……”
“三郎吗?”
“三郎也不会温顺地就此罢休的吧。”
“三郎会走的呀!”悦子明确地说。“他一定会随美代之后走的呀!他们两人在相爱……我就是想在没有人的命令下让三郎主动离开,才想到解雇美代的。对我来说,最好的状况还是三郎离开这里。
可是,我怎么也难以说出口,太难堪了。“
“我们最终取得一致的意见了。”弥吉说。
这时,通过冈町站的末班特别快车的汽笛声划破了夜静的气氛。
按谦辅所说,悦子的烧伤和感冒,是类似逃避兵的性质;论逃避征兵役,我是老前辈,我说的一定没错。他笑着如是说。就这样,悦子得以免除劳动,再加上不能让妊娠四个月的美代干重活儿,杉本家仅有二反。的地,从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获水果等重担,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谦辅的肩上。他依然是一个劲儿地嘟哝。不服气,一边懒洋洋地干活儿。土地改革前,这块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瞒税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摊缴纳粮食了。
三郎把平时的天理之行往后推迟,认真拼命地劳动。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结束了。收获期间,还卖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劳动,他晒得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早熟,是个身健力壮的青年。他的理平头的头部,有着小公牛的头那样的充实感。他收到过一封来自不太熟悉的农村姑娘的情书,使他越想越苦恼。他笑着将情书念给了美代听。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书时,他就没有告诉美代了。这样做,倒不是想有所隐瞒,不是去相会,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这时沉默不语。
但是,对三郎来说,好歹这是新鲜的经验。对悦子来说,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爱,那理应成为其重要的契机。三郎漠然地思考着有关自己给予外部的影响。过去,对他来说,外部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仅此而已。
这新鲜的经验,同秋阳晒黑了他的额头和脸颊相辅相成,给他的态度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微妙的青春的骄傲。由于爱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是,她却把它解释为这是三郎对自己采取的不愧为丈夫的态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弥吉送的旧西服和草黄裤子,脚蹬悦子送的袜子和运动鞋,一派盛装打扮,启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读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结婚的事吧。把令堂带来,让她看看美代。我们可以让她留宿两三天。”悦子说。
这是常理的事,悦子为什么要这样叮嘱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难道是为了把自己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需要这样的措词?还是考虑到被带来的三郎的母亲看不到最关键的儿媳妇而感到茫然,发生可怕的事态,才试图打消自己的原意?
悦子将前去弥吉房间告别的三郎拦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是。谢谢。”
三郎即将上路,十分兴奋,有点沉不住气,在目光的闪烁中表现出一种夸张了的感谢。他一反常态,一本正经地凝望着悦子的脸。悦子祈盼着他握手,祈盼着他壮实的胳膊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