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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圣叹读批水浒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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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
 
  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则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
 
  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
 
  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者又深知其然,故特提操刀曹正,大书为林冲之徒,曹正贯索在手,而鲁、杨孽龙弭首帖尾,不敢复动。无他,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则读此篇者,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然而欲制毒龙,必须禹王金锁,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亦既论之详矣。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水浒》者,亦尝知此篇之中,为止二龙,为更有龙?为止一锁,为更有锁?为止一贯索奴,为更有贯索奴耶?孔子曰:举此隅,不以彼隅反,则不复说。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夫鲁达、杨志双居珠寺,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夫鲁达一孽龙也,武松又一孽龙也。鲁杨之合也,则锁之以林冲也,曹正其贯索者也。若鲁、武之合也,其又以何为锁,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曰: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是事也,未尝见之于实事也,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一叙之于张青之口,如是焉耳。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故夫异日之有张青,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曰:张青犹如曹正,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锁其奈何?曰:诚有之,未细读耳。观鲁达之述张青也,曰:看了戒刀吃惊。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曰:我有两口戒刀。其此物此志也。鲁达之戒刀也,伴之以禅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间色,以眩人目也。不信,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无端忽出戒刀,互各惊赏,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其为何耶?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
 
  杨志初入曹正店时,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自杨志初入店时,一写有曹正之妻,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赘等语,纠缠笔端,苦不得了,然而不得已也。
 
  何也?作者之胸中,夫固断以鲁、杨为一双,锁之以林冲,贯之以曹正,又以鲁、武为一双,锁之以戒刀,贯之以张青,如上所云矣。然而其事相去越十余卷,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即又乌能凌跨二三百纸,而得知共文心照耀,有如是之奇绝横极者乎?故作者万无如何,而先于曹正店中凭空添一妇人,使之特与张青店中仿佛相似,而后下文飞空架险,结撰奇观,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鲁、杨一双以关西通气,鲁、武一双以出家逗机,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
 
  请至末幅,已成拖尾,忽然翻出何清报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遂使天下无兄弟人读之心伤,有兄弟人读之又心伤,谁谓稗史无劝惩乎?
 

 第十七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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