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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金圣叹读批水浒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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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读过。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请得公孙胜后,三人一同赶回,可也。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为李逵买枣糕地也;李逵特买枣糕者,所以为结识汤隆地也;李逵结识汤隆者,所以为打造钩镰枪地也。夫打造钩镰枪,以破连环马也。连环马之来,固为高廉报仇也;高廉之死,则死于公孙胜也。今公孙胜则犹未去也。公孙胜未去,是高廉未死也;高廉未死,则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则亦无有所谓连环马也;无有所谓连环马,则亦不须所谓钩镰枪也;无有连环马,不须钩镰枪,则亦不必汤隆也。乃今李逵已预结识也;为结识故,已预买糕也;为买糕故,戴宗亦已预去也。夫文心之曲,至于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测也。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廉。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不轻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今两旋风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江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绝马赋。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此回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写宋江纺车军;第二段,写呼延连环军,皆被精神极变动之文。至第三段,写计擒凌振,却只如儿戏也。所以然者,盖作者当提笔未下之时,其胸中原只有连环马军一段奇思,却因不肯突然便推出来,故特就“连环”二字上颠倒生出“纺车”二字,先于文前别作一文,使读者眼光盘旋跳脱,卓策不定了,然后忽然一变,变出排山倒海异样阵势来。今试看其纺车轻,连环重,以轻引重,一也。纺车逐队,连环一排,以逐队引一排,二也。纺车人各自战,连环一齐跑发,以各自引一齐,三也。
 
  纺车忽离忽合,连环铁环连锁,以离合引连锁,四也。纺车前军战罢,转作后军,连环无前无后,直冲过来,以前转作后引无前无后,五也。纺车有进有退,连环只进无退,以有进有退引只进无退,六也。纺车写人,连环写马,以人引马,七也。盖如此一段花团锦簇文字,却只为连环一阵做得引子,然后入第二段。
 
  正写本题毕,却又不肯霎然一收便住,又特就马上生出炮来,做一拖尾。然又惟恐两大番后,又极力写炮,便令文字累坠不举,所以只将闲笔余墨写得有如儿戏相似也。呜呼!只为中间一段,变成前后三段,可谓极尽中间一段之致;乃前后二段,只为中间一段,而每段又各各极尽其致。
 
  世人即欲起而争彼才子之名,吾知有所断断不能也。
 
  前后二段,又各各极尽其致者。如前一段写纺车军,每一队欲去时,必先有后队接住;一接一卸,譬如鹅翎也。耐庵却又忽然算到第五队欲去时,必须接出押后十将,此处一露痕迹,便令纺车二字老大败阙,故特特于第五队方接战时,便写宋江十将预先已到,以免断续之咎,固矣。然却又算到何故一篇章法,独于第五队中忽然变换?此处仍露痕迹,毕竟鼯鼠技穷,于是特特又于第四队方接战时,便写第五队预先早到,以为之衬。真苦心哉,良工也。
 
  又如前一段写纺车军五队,一队胜如一队,固矣。又须看他写到第四队,忽然阵上飞出三口刀,既而一变,变作两口刀,两条鞭,既而又一变,变作三条鞭,越变越奇,越奇越骇,越骇越乐,洵文章之盛观矣。
 
  后一段,则如晁盖传令,且请宋江上山,宋江坚意不肯。读之只谓意在灭此朝食耳,却不知正为凌振放炮作衬,此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又如要写炮,须另有写炮法。盖写炮之法,在远不在近。今看他于凌振来时,只是称叹名色,设立炮架;而炮之威势,则必于宋江弃寨上关后,砰然闻之,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写接连三个炮后,又特自注云:两个打在水里,一个打在小寨上者,写两个以表水泊之阔,写一个以表炮势之猛也。
 
  至于此篇之前之后,别有奇情妙笔,则如:将写连环马,便先写一匹御赐乌雅以吊动之;将写徐宁甲,因先写若干关领甲仗以吊动之。若干马则以一匹马吊动,一副甲则以若干甲吊动,洵非寻常之机杼也。
 

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妇。今此篇写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则非豪杰不知豪杰,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耐庵写豪杰,居然豪杰,然则耐庵之为豪杰可无疑也。独怪耐庵写奸雄,又居然奸雄,则是耐庵之为奸雄又无疑也。虽然,吾疑之矣。夫豪杰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杰之气;以豪杰兼奸雄,以奸雄兼豪杰,以拟耐庵,容当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则又何也?噫噫。吾知之矣!非淫妇定不知淫妇,非偷儿定不知偷儿也。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夫当其未也,则岂惟耐庵非淫妇,即彼淫妇亦实非淫妇;岂惟耐庵非偷儿,即彼偷儿亦实非偷儿。经曰:“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动心而为淫妇,既动心而为偷儿,则岂惟淫妇偷儿而已。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辩泚笔点墨之非人马通奸,泚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自古淫妇无印板偷汲法,偷儿无印板做贼法,才子亦无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
 
  是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作《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妇也,非偷儿也,亦复非奸雄也,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或问曰:然则耐庵何如人也?曰:才子也。何以谓之才子也?曰:彼固宿讲于龙树之学者也。讲于龙树之学,则菩萨也。菩萨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
 
  读此批也,其于自治也,必能畏因缘。畏因缘者,是学为圣人之法也。
 
  传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其于治人也,必能不念恶。不念恶者,是圣人忠恕之道也。传称“王道平平,王道荡荡”是也。天下而不乏圣人之徒,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变动,又是一样笔法。如:欲破马,忽赚枪;欲赚枪,忽偷甲。
 
  由马生枪,由枪生甲,一也。呼廷既有马,又有炮,徐宁亦便既有枪,又有甲。呼延马虽未破,炮先为山泊所得;徐宁亦便枪虽未教,甲先为山泊所得,二也。赞呼延踢雪骓时,凡用两“那马”句,赞徐宁赛唐猊时,亦便用两“那副甲”句,三也。徐家祖传枪法,汤家却祖传枪样;二“祖传”字对起,便忽然从意外另生出一祖传甲来,四也。于三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已称奇绝;却不知已又于数十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五也。
 
  写时迁人徐守家,已是更余,而徐宁夫妻偏不便睡;写徐宁夫妻睡后,已入二更余,而时迁偏不便偷。所以者何?盖制题以构文也。不构文而仅求了题,然则何如并不制题之为愈也。
 
  前文写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衬知府舐犊之情也。此篇写徐宁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岁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后,而先世留下镇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轻弃于人也。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及史迁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
 
  写时迁一夜所听说话,是家常语,是恩爱语,是主人语,是使女语,是楼上语,是寒夜语,是当家语,是贪睡语。句句中间有眼,两头有棱,辨只死写几句而已。
 
  写徐家楼上夫妻两个说话,却接连写两夜,妙绝,奇绝!
 
  汤隆、徐宁互说红羊皮匣子,徐宁忽向内里增一句云:“里面又用香绵裹住。”汤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只“红羊皮匣子”五字,何意其中又有此两番色泽。
 
  知此法者,赋海欲得万言,固不难也。
 
  由东京至山泊,其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赚法来,妙不可言。
 
  正赚徐宁时,只用空红羊皮匣子;及嫌过徐宁后,却反两用雁翎砌就圈金赛唐猊甲。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
 

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看他当日写十队诱军,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明日写三面诱军,亦不分队号,只是一齐拥起。虽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使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唐、杜迁一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
 
  其书法也,或先整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读放炮,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
 
  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闲手缓也。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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