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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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也学过拉胡琴,可是实在拉得很不好。”
“我们家有胡琴,我可以拿来,你自拉自唱一段,好吗?”
“万万不可献丑!”我立刻回答。我知道我的“琴艺”太不及格,绝对不能应命。
“其实,我也喜欢平剧,只是从来没告诉你而已。我们家请有平剧老师,爸爸跟他学,我也学,而且青衣、老生都学过,可惜没有恒心——” 说着,郑美庄找出来一两张青衣唱盘,她都能跟随着唱。
“我唱得如何?”她满怀期待地问我。
我顺口溜出:“很不错呀!”天哪,原谅我,这是小小谎言,她唱得实在不够好。她高兴地说:“多谢捧场,敬请指教。”
我告诉她:我的姑父一度也曾经请过一位老师到家来教戏,表哥、表姊与我三个小把戏还都曾下过功夫“集体钻研”,算是不无心得。美庄听得津津有味,直说:
“如果当初我能跟你们一起长大,天天谈戏、看戏、唱戏,可该有多好!将来,你可要带我认识你表哥、表姊啊,我一定会爱他们!”
杨嫂送燕窝羹来了,顺便告诉郑美庄:
“总司令和太太都起来了,刚才问起小姐啦!”
“你吃完了,我们就去看望一下两位老人家好吧?”我礼貌地对郑美庄说。
“好,”郑美庄喝了两口,便丢下来,“走吧,就要开午饭啦,吃不下。”
在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厅房内,我初次拜会了名震遐迩的四川风云人物郑总司令和他的元配夫人——郑美庄的生母。
郑总司令给我的印象实在不能算坏,和我理想中的那种飞扬跋扈满脸横肉的军阀典型完全不同,他只有一个中等偏瘦的身材,穿着一袭丝质长衫,头上带着一顶压发帽,鬓角已现灰色,举止很洒脱,讲话也很文雅,不过,他的眼睛可太厉害,任谁一看,都能断定那是一个极端精明而有特殊办法的人物。
可是,在剎那间,他所给我的相当不坏的印象,全部粉碎了——我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我用力嗅了两下,天哪,一点不含糊地,那是来自邻室的一股鸦片烟的气味。
我险些叫了起来。真想不到在这神圣庄严的抗战司令塔下,居然还有特权人物在吸食这种玩意儿!我想,我实在已经变得庸俗不堪了——我不是应该马上跳起脚来离去吗?然而我竟一声不响,我已学会了圆滑与应付。可是,我难过!我痛心!在这儿,我感到难忍的压迫与阴冷。
勤务兵来报告午饭准备好了。午餐当然是一桌特别丰美的酒席;我却实在吃得没有味道。郑美庄的父亲和他几位旧属一面赞美一面大量地饮着托人刚从印度带来的名贵洋酒。我想起了最低领袖以前所说的话:“哼,他统治四川的时候,老百姓的田赋已交纳到民国八十几年啦——”我觉得面前的酒、菜,都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气味,我觉得这座巨宅的一草一木都在低诉着四川人民的悲苦——
饭后,按照郑美庄的既定计划,到黄山去玩。
“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拱干干轿子’,今天你可以坐啦,”郑美庄对我说,“四个轿夫,一小时以前已经由望龙门过江到龙门浩等我们了。”
“拱干干轿子”实在比任何一种滑杆都舒服。前轿干极短,后轿干极长,质料全用的红豆木。那轿夫们的技术也实在太好,走得又稳又快。郑美庄告诉我:
“这种轿子在全重庆已没有几个了,这几名专家轿夫,也都已成了宝贝货,他们当年每人都经过师傅的严格训练,都有每天抬轿一百华里山路,而手端着一碗水不能泼掉一滴的本领!”
那几个轿夫每人带着一顶平剧“白水滩”十一郎戴的宽边大帽,身上穿着一种沿有红边的轿夫制服,一边走,一边唱个不停。
遇到路滑,前面的轿夫就唱:“把紧!”后面立刻接唱:“站稳!”
“遇到路上有水,前面就唱:“天上明晃晃!”后面接唱:“地上水荡荡!”
遇到路上有树枝,前面就唱:“天上一根虹(音酱)!”后面接唱:“地下一条棒!”
遇到路上有牛粪,前唱:“天上鹞子飞!”后唱:“地上牛屎堆!”
遇到路上有沟,前唱:“左手一个缺!”后唱:“新官把印接!”
上坡时,前唱:“撑高!”后唱:“四川英雄数马超!”
下坡时,前唱:“二流坡!”后唱:“带到梭!”
有人挡路,前唱:“天上一朵云!”后唱:“地下一个人!”
有女人挡路,前唱:“左手一朵花!”后唱:“右手莫挨她!”
有狗挡路,前唱:“有蹄有咬!”后唱:“唤老板娘拿绳子拴好!”
有猪挡路,前唱:“前头一个毛拱地!”后唱:“打个连环高挂起!”
这几个轿夫唱的腔调很滑稽,声音很大,惹得路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和郑美庄的头上。我怪难为情,更觉得这么“威风”地游览山景,实在过于招摇。
我们游了南山、文风塔、黄桷桠,然后沿着一条平坦的马路,到达黄山。
黄山风景很美,古树参天,在蜿蜓的山道上,自两边伸来的繁茂枝叶,交织成一片厚厚密密的绿色网盖,太阳几乎全部被隔绝在半空,走在路上,周身像突然跳进游泳池那么凉爽轻快。偶尔阳光穿过细小的空隙直泻到地上,俨若条条晶亮的金质长针。
我们步行走上黄山,轿夫留在山脚下了,是我提议要他们在那儿休息休息。郑家的别墅就在半山腰,是一栋纯西洋式的楼房。
“我的三个哥哥当初都很爱打网球、游泳。”郑美庄带我进入别墅,指着院内的一个网球场和游泳池说。
“现在他们在哪儿?”我问。
“一个死掉了,一个在川北带兵,一个在重庆替爸爸经营钱庄。”
“你没有姊妹吗?”
“有,”她说,“不过不是我母亲生的,爸爸的两个姨太太每人都生了一们女儿。我讨厌她们!”
原来这栋别墅目前正由郑总司令的两位如夫人居住。
进入房内,郑美庄俨然仍以主人的姿态与口气,指挥着别墅里的勤务兵与女佣烧咖啡、做点心。一位郑太太亲自下楼相当客气地招拂我们,另一位郑太太正在楼上打牌,我们上楼后,她也很客气地连说没有下楼迎接我们甚为抱歉。她们又坚留我和郑美庄吃过晚饭再走,还说两个小女儿很想念大姐姐(指郑美庄),不巧今天进城看电影了,晚饭前一定可以赶回来。
我们本未预定在黄山吃晚餐,玩到四时多便下山来。若不是郑美庄替那位郑太太打了两圈麻将,我们会更早离去。
“要我等那两个小鬼回来?我才不要呢!”走出别墅,郑美庄对我说,“姨太太生的没得好货!”
“不可以这样讲,”我马上阻止她,“小孩子有甚么过错?错在大人呀!”
“咦?你这位思想家的思想硬是与众不同。”她笑一下。
“真的,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还想说一句,你那两位姨妈也没有甚么大错,算起总账来,错得最多的是令尊呀。那两个做姨太太的女人,不是太弱的弱者吗?”
“谁要她们肯给人做小?不要脸!”
“她们不肯,还不照样有别人肯!令尊那么有势力,敢说声不肯的,恐怕也太少了。”
“哼,你看她们刚才对我们好客气,便同情她们啦!是不是?哼,她们那也是‘笑面外交’呀!”郑美庄气愤地说,“她们俩是联合阵线,专门对付我妈妈——自从她们住在黄山,妈便不到黄山避暑了。妈一生气决定每年改去昆明,昆明四季如春,可比这又好多啦。去年冬天我不是去了吗,那儿夏天和冬天气候差不多,多安逸呀!今年暑假我一定带你去好不好?”
“我可没有那种福气呀,暑假我还要照旧到报馆去担任短期工作的!”
“真煞风景,”她把嘴一撇,“你常喜欢这样,在人家高高兴兴的时候浇冷水!”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在一道玩?讲真话!”她又追问了我一句。
“并不是——”我回答着,我还想继续很温和地告诉她,我非常感谢她今天带我整日游玩的盛意,只是她父亲的影子一直罩着我的脑际,使我的情绪奇异地恶劣。然而,我不知道这番话该如何说出来。
“美庄,你的老太爷是不是最近身体欠安?有甚么不舒服吗?”鼓鼓勇气,我这么说。
“没有呀,他近来身体很好啊。”
“那,怎么他吃鸦片呢?”
我想,她也许会替她父亲否认;她没有。她回答得很实:
“爸爸吃了很多年了,妈也吃!”
“政府不是早就禁烟了吗?”
“禁别人禁不了爸爸呀!谁敢管他呢?别说爸爸;妈妈也没人敢管呀!她每年从昆明回来,都要带回来最好的‘云土’哩!她就装在饼干盒子或是小皮箱里,飞机场里的检查员一见是我妈妈,立刻说:‘郑总司令夫人来了,免检查!’——”郑美庄说得十分得意。
我几乎叫出来:“郑总司令的千金,我们实在难以做更好的朋友了,我憎恨你的家庭!”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是,郑美庄居然没有发觉到,她仍高高兴兴地拉住我的手,摇摆得高高地,在绿荫遮掩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
在黄山脚下,我们重新各自坐上一抬滑干。一路我没有讲一句话。郑美庄问我:
“你疲乏啦?怎么话都累得讲不出来啦!”
是的,我疲乏了。对于和如此一位贵族小姐中间的友情,我确是感到了几分无力支撑。
四十六
暑假前夕,校内各省同乡会联合举办了“欢送毕业同学盛大晚会”,校长与多位教授也来参加,节目精彩繁多:独唱、合唱、小提琴、钢琴、古筝、踢踏舞、口技、奉天大鼓、秦腔、川戏、平剧清唱——平剧大受欢迎,由于操琴的那位教授当真拉得一手好弦儿,唱的两位同学调门高,声音洪亮,显然大卖力气,只是偶尔出现荒腔走板状况,令“琴师”皱了两次眉头,唱者似有领悟,唱完时直向老师抱歉,教授笑称:“票友唱戏,都会闹笑话,你们唱得已属难得了!”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
“北方佬都会唱平剧,请张醒亚同学唱一段!”
郑美庄猛古丁地站起来喊:
“你们说对啦!在我家我听过他唱小生!”
懂戏的教授与同学立刻说:
“小生,好哇!唱辕门射戟吕布,黄鹤楼周瑜!”
“美庄,”我一本正经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小生?”
“糟糕,我没有说清楚,”美庄向大家宣布,“我是说:张醒亚曾在我家随着留声机小声唱,方才我说成了唱小声——他会很多老生戏。今天他可以唱大声,大声唱啦!”
掌声四起,面对热烈的鼓舞,我不好意思太使人扫兴,便恭请那位教授为我拉了一段“李陵碑”,太久不唱,我居然还记得全部唱词。台下大吼大叫:“再来一个!安可!”我深深鞠躬答谢,又唱了一段“洪羊洞”。教授居然夸奖我是标准谭派,掌声再起,我谦虚地说:“或许是嗓子里有痰的‘痰派’吧?”
赞誉声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