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忧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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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想到自己那饱受折腾的脑子,心情就像生下癞痢头儿子的父母,即便天下人都嫌弃他、嘲弄他、疏离他,我却要张开发抖的双手,站在前头,泪流满面地护卫着他。因为无论他长得怎么样,他都是我它不可替代的唯一拥有物。
一颗漂浮的寂寞星球,周而复始绕着圈子,对于这样的自我意象,我的感受逐日加深。
好几次,当我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原本觉得生命应该充实与开朗,可却不然,我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我不过是一名突兀的闯入者,开错了门,走错了房间。
低潮冲刷时,我最怕走在路上,怕看见任何行人。
因为我深切觉得我与众人毫无关系,他们好像是成群结队的异类生物,而我是世界落单的某种濒临灭绝的动物。我以宇宙间星球与星球的距离,遥望着和他们疏远。
忧郁症患者感到的那份彻底的孤立,尤其在有人出没的时候格外明显,我无法萌生跟旁人有一体的情绪,好像咸水鱼碰上了淡水鱼,虽然长得都是鱼模鱼样,外表没有差别,但却百分百融不进他们的生活环境,立即感到窒息。
因为这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所作所为,例如他们为何还能那么兴致勃勃地聊天说笑,那么起劲地走着去奔赴一个目的地,那么积极地追求着生活里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这些本领令我生惧,慌张到想逃开。
我是拖着虚脱的身子在勉强步行。但显然地,他们不管是谁,就算老弱妇孺,走起路来也一样虎虎生风。
看着身边的这些路人,想到待会他们可能会回到办公室,还要七手八脚完成工作;或是回到家后,还要乒乒乓乓煮菜烧饭;或者去赶赴一场约会;一思及此我就心慌,对照起来,那没有一样是我现在能做得来的,应该这么说吧,没有一样会使我有一丝丝的兴趣去做。
那是一种很深邃的挫败感,我的身体走在街上,却又仿佛没有出现在街上,微风与光线甚至会穿透我的身体。
我宛若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罢了,对自己的无趣生存感到心慌意乱,明明知道旁人那些“继续活着”的本事也没啥了不起,然而我就是像一管用罊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半点东西。
但等一等,环顾四周,我吓得头皮发麻,这不就是我原先生活得好端端的那个天地吗?
以前的我,不是一样在这里虎虎生风地走着?一样跟人有说有笑?一样在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赶来赶去?但现在的我,通通忘了!
在所有失落的能力中,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忘却了快乐,我不再记得以前带给我快乐的种种经历。
例如,回想前年九月独自去希腊爱琴海旅行,搭船穿越一座座优美的岛屿,我居然弄不懂我当时怎么有那样高昂的兴致?
仿佛那个旅行者不是我,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对希腊之旅的记忆,就跟阅读一本平面书写的游记一样,甚至连立体影像都不是。
我记得我曾坐在米克诺斯岛(Mykonos)上的一家海边小吃店里,点了烧烤海鲜,以及一瓶淡淡的甜酒,便迎着海风,倾听就在餐桌旁的海水冲击声。
这幅画面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中,但就是当时的愉悦心境,已经彻底失落了。我也依稀记得,我是搭船从海上而来,还由下而上地仰视圣托里尼岛(Santorini)上那海拔两百米的悬崖。它披下一身的赭红色,竟是那般壮阔、高耸。而所有坐落其上的白色屋宇,远远望去薄薄地一层白,切开看像极了蛋糕上的奶油花,整体看则像一座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那么浪漫与神奇。
但是爱琴海上这最美的落日景观,对我而言,也只剩下幻灯片似的残像,我的脑海中不复记忆那时目瞪口呆的感动了。
像这样感觉人生这里不太快乐,那里不太快乐,倒还不是最悲惨,因为那或许只是碰上个案,属于暂时过渡性质,但如果像这样从根本就失去了制造快乐、享受快乐的能力,那才是惨绝人寰!它意味着往后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与快乐绝缘了。
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没有鱼可以钓,而是丧失了钓鱼的能力,即便满池塘都是象征快乐的鱼儿在游来游去,可我除了干瞪眼又能如何?
分析起来,我无法快乐的根源是在于我要这样执着地去想,人生就算走到最佳的地步又怎样?当比尔·盖茨又怎样?当瑞奇·马丁又怎样?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怎样?吃尽山珍海味又怎样?
我不断在生活价值的选项上打叉叉,否决了一切,于是,所有可能快乐起来的机会,都敌不过这个一竿子打翻的“So what”,我也就理所当然、顺天应人地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日常的琐事打不起快乐也就算了,可遇到该欢喜时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内心尤其一败涂地。
那个下午我和出版社的同仁,面对面讨论这一本忧郁症现身说法的写作计划,接收到了他们一致的振奋与肯定的讯息,二话不说拍板定案。
在笔记本电脑感染“蓝色忧郁”病毒而荒芜了四个月之后,这表示我又可以整装待发,重新进入有意义的写作程序了。
商议完毕,我还应邀与出版社一位早已熟稔的编辑和她的爱人共享烛光晚餐,庆祝两人相识半年,当了一个“据说十分欢迎”的现成大电灯泡。
我们挑了永康街附近著名的“长春藤”西餐听,外观红色的窗架与绿色的藤蔓相映成趣,内部则精巧怡人。譬如,每张餐桌上摆着的餐盘是夺目的金色与银色,圆圆满满,分别像一轮艳阳、皎月,日月争辉。
我点了一客培根龙虾套餐,配上腌鲑鱼沙拉、青豆浓汤,而他们烹煮红萝卜的厨艺一流,将之削成圆球,淋上特制的橘黄色甜酱,有着百香果香,尝在嘴里简直是人间仙果,总之我优雅怡然地饱食了一顿。
那位编辑友人还戏称这是美食疗法,我们三人举杯互祝,如此好友相聚与佳肴相佐,一个夜晚岂能再好了?
然而,分手之后,我打道回府,一个人走在七号公园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脑袋里却突然像坍了一个大洞,我清晰感到沉重的心境,吓得手脚发软。
怎么回事啊?去它的,这到底怎么搞的嘛?由不得我暗自责骂,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有着快乐收场的夜晚,我口头谈下了一份积极合作的出版契约,也享受了精致的口腹之欲,寻常的一天里,能有这样的双重收获,夫复何求?
但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塌方了,心口上一座原本翠绿茂密的山峦垮得丑不拉几光秃秃一片。
在原本应该最快乐的节骨眼上,我却感受到忧郁症发作所带来最悲怅、险恶的负面效应,这多么荒谬,多么恐怖,多么气馁呀!
我哀号地自问:真的什么都让我快乐不起来了吗?真是如此绝望了吗?
我走到有孩童欢笑声的公园外时,已几乎没有力气再跨出一步,只觉得人生有种全面毁灭式的戚戚然,想说晕死算了,从此不必醒来。
我的脑子完全封闭了,把不管是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快乐,或是人生关头的成就快乐,大大小小的快活,都一古脑地挡在冷森森的脑门外。
一察觉到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真的举步维艰,肝肠寸断,看来我只能四脚着地慢慢爬回家去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爬回到家了,那儿也只有下一滩无尽的愁苦在等着我而已。
第二章不快乐的模范生(1)
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如果说,忧郁症发作对我能有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通过它,我不得不仔细检视自己的成长,甚至可以追溯久远,而意外发现了许多处理人生疑惑的线索,一些过去没想通的困扰,才开始融冰。
我记得主演《小妇人》、曾与里察·基尔合演《纽约的秋天》的好莱坞当红女星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早年时,演过一部电影,饰演离家的少女。
片中,她认识了一名年长的女人,风姿绰约,身材曼妙。当对方在换洋装时,她略带害羞地瞥见了那一对胸罩里的丰满乳房,于是称赞道:“它们真美!”
年长的女子微笑称谢,随后也跟着换衣裳,脱却上衣,对自己扁平的胸部一脸疑惑,问说:“你觉得……我以后也会长得像你那里一样漂亮吗?”
那女子又是莞尔一笑,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说:“不用以后,我觉得它们现在就很漂亮了啊。”
啧,说得真窝心哪!
在片中,那女子是一位作家,大概心思敏锐,洞察人性,才会讲得出这么具有温度的话。
我可以想见,将来在那少女的生命里,这一句“它们现在就很漂亮”的肯定之词,必然会如一张通行证,让她很笃定,心中有勇气,也有力气去应付曲曲折折的人生困境。
虽然我没有一对少女发育中的乳房,等着被称许,但是在成长中,那一份渴望听好话、接受肯定与鼓励的不确定心情,我也深有同感。
可是,我自小似乎就没有等到过这样的窝心话。
打从念小学起,每个学期我都是名列前茅,奖状没有漏掉一张,有时额外的才艺比赛,像书法、绘画、演讲等,以及模范生选拔,也是屡番出线。
爸爸常说我拿回家的奖状,数量之多,足够当壁纸贴了。
父母对我在读书、才华方面的优异表现,很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当面夸奖我。别人家的小孩好不容易领到了一纸奖状,可以回去大大论功行赏。我呢,却连一两句廉价的好话也要不到。
我想他们心里应该还是很高兴吧。但从未“现出牌底”,让我知悉见证,仿佛怕宠坏我似的,相约好了不给我糖吃。
在这样的高标准下长大,我习惯在成功的险峻山岭上攀爬,两手发颤仍不敢松懈。我认为做得好,是应尽的职责;但若做不好,我就别无出路,活该论罪处分。
做一个从小引颈盼望、却讨不到父母嘉奖的小孩,我长大成人后,仍像还在无形中想跟谁乞讨什么一般,心里虚虚的,总是有吃没有饱的样子。或许,这都是肇因于爸妈的成长背景。
爸爸是浙江东阳人,祖母在他年幼时过世,祖父续弦,生下了几个弟妹。他在念初中时,就只身离家,前往省城住校就读。
显然爸爸从孩提时代起便很少享有家庭温暖,他曾提过,当自己只是十来岁的小孩时,即住宿学校,冬夜起床想要小解,因为太冷了,他不敢出门去户外的茅房,就踮着脚尖站在木造房舍的二楼,居高临下放尿。
也许他因此一辈子记得那个严冬的夜晚,即使身为人父之后,他仍没有全然恢复体温,对我总是少了宠小孩的热度。
我的父亲知书达理,具有出色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