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忧郁-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宛若一只受伤的野兽,觅到了一个疗伤的窝。
从曼谷回来后,我除了两三次焦虑,必须藉助镇定剂之外,已经很少用到Xanax,连晚上睡觉前服用的安眠药,也自动减量,将一粒Loramet折成一半,分两个晚上吞服。
从用药量来看,我的发作情形改善了许多,但是我对周遭人际关系的不满情绪仍未完全消散。
我依旧无意跟任何一位朋友联系,既然他们都那么鲁莽,对忧郁症患者不够敏感心细,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打算把自己关在温暖的窝巢里,做一只有敌意的刺猬,肚子是细软的毛,至少不会再被粗心的朋友伤害。
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从朋友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们当做我死了,所以我关掉手机,也不接任何的室内电话,若是好友和姐姐的来电,只有开始留言,我知道是他们了,才会接起话筒,否则一概拒绝。
这种偏激的执着,把一干人等全部挡在门外,让我有一种奇异的报复快意,但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也不尽然清楚,只晓得这么做,象征另一种自杀形式,自有发泄的用途。
有一天晚上,有人到我家按门铃,姐姐和我在家里,我却叫她不要应门,我猜想是哪个朋友担心我出事,家里恐怕已有一具无人理会的尸体,才跑来探探究竟。
我知道这样关门不理有点幼稚,但是如果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法,我那对什么都不甚有兴致的心就不会活转。以我的感受,恨意,尤其是偏执的恨意,也算一种集中心神的引燃剂。
这段时期,我固然谢绝人事,但继续去参加赴泰国前一周报名,也练了一堂课的气功班。因为这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不想与旧的人际关系搭线不相冲突。
由于昔日报社同事阿容的大力推荐,我加入了李凤山老师的“梅门一气流行养生学苑”。阿容已经在那里练了年余,从初级的养生气功,经过中级的浑圆一气功,到目前的太极拳,她练得很来劲。
因缘起自在一通电话中,她提及李老师一段课堂上的训示,说一般人都没有活在当下,例如吃饭的时候在想别的事;做别的事时,又在想吃饭,老是拿“过去”、“未来”在烦恼自己,或霸占心神,而不够全心全意专注于“现在”,而练气功,就是要教育人们如何把注意的焦点放在当下。
这一席话如暮鼓晨钟,令我惊醒。是啊,我的忧郁症不正是导源于习惯烦个没完没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烦心的事儿都堆积心头,直到垮台。
一个懂得活在眼前,集中精神在现在的人,比较有抗压性,因为他会把问题一关一关拆解,而不是在闯第一关的时候,就开始烦恼以后还有那么多关怎么办,吓到自己手脚无力。
因此,我才决定一试,听说李老师的授课是有功法动作可循,比起我以前参加的一个自体发功训练,应该比较适合我的状况。
我从二○○○年春节前即加入的那个自体发功班,学员以站立或坐在椅子上,静心无念,老师则当做天地之气的导体,把气传引在我们身上。学员于是发生各种气动反应,例如双脚快速抖动、手臂挥舞、身子转圈圈或强烈摇晃等。
但是我实在很难体会到所谓的“气动”,倒是先体会到了“气馁”。因为我的身体很僵硬,不像其他学员能够震动得那么厉害,比方有人的膝盖动起来真像竹风车,还飕飕响呢。
老师也指正过我几次,说:“佑生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就很乖?”他的意思是指我的姿势端正,问题出在太端正了,不会放松。
有一次,他还指出我的松懈坐姿居然是双手交叉,要我别那么僵直嘛。我尝试做到老师要求的松绑,但就是没法子。例如,我觉得双手交叉坐着,也很放松啊,他要那么挑剔,我天生如此又能怎样?
反正像这样静静站着或坐着,让身体内部的气自己发动,随兴所致,我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从小起,我的身体就不懂得放松,一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我的整个人,事实上,从身体到心灵都是呈现高度紧张,做人要端正、处事要端正、坐姿要端正,一切都要有个依准。
包括我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游泳,因为我从不信任水,不敢把自己交付给看起来无形无状的水,认为它撑不住我的身子,一定会遭到溺毙。
在水中,我试过了好几次,不管别人给我多少保证,或是待在身边保护,就是无法全身放松漂浮。一旦我的双脚离开泳池的底部,或是海滩的沙地,我就会惊慌,像一个快要灭顶的淹死鬼。
但是若照阿容的介绍,这个气功班既然有一定的招式,我就比较不怕了,不然再去承受一次我的身心硬梆梆,不能放松的蠢蛋真相,会更加重捆绑的压力。
记得去气功班报名的当天,师姐要我填写一张表格,其中还包含病症一项,我便据实写下了“忧郁症”。刚好有一位插画家的朋友也刚来报到,瞄了一眼,才说起他的一名亲近家人最近也正为忧郁症困扰。
我向他说明我的状况,比了一比我的喉头,说:“有时我觉得好苦,都苦得满到喉咙的位置上来了。”
他做出一副可以充分理解的神情,我有点不放心,补充道:“我讲的苦,可不是作家擅长夸张的那种形容词,而是真的可以尝到味道的那种苦喔。”
从吐纳开始练,还有助气的动作,我开始一周练习一个招式,平甩、高甩、扩胸等,顺着流程,这一次我果然不必再像一具木头人枯坐,而是跟着做动作,逐渐调整内在的气,算是有点成就感了。
在家里,我尽可能早晚各练一回,从十分钟增长到二十分钟,甚至后来还延至四十分钟,虽仅重复简单的几个甩动招式,却神奇地帮助我的身体放松,想想之前,我连动都懒得动,现在竟可以勤快练功,不啻缔写了奇迹。
另外,每周一次向仁爱医院精神科报到也没有间断,我还特地跟许医师询问,这一阵子我的情形显然好转,是不是拜定时定量在服用药物所赐?
他微笑说,不全然,也包括我自己做了许多努力。
我觉得这是一句赞美。
第六章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
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