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忧郁-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句有哲理的话。
我想想也对,一切就当做是在看戏,还是放轻松吧。
有时,人生就是荒谬剧,不必事事认真。
幸好,有那位司机多绕了路,明明是耍诈,但途中,我和Poki的心情得以有时间慢慢沉淀下来,还得感谢他哩,生活里的遭遇真是诡谲。
在雨夜中九弯十八拐,最后还是绕回了目的地。
经过司机这么一轮的小丑跳梁秀,下车后,我的慌张压力去了一大半,告诫自己先别乱,不需那么急着认定我的曼谷行之成败,等着看吧。
我先后来过泰国八趟,每次都感觉这里的风土人情很随意,不紧迫,不仓皇。
虽然是飘着雨丝的夜里,搭车直杀到Poki的高楼寓所,沿路没有经过热闹的灯火通明区,但是我已能掀鼻嗅到懒洋洋的泰式空气,姑且放下了心上的重石头。
可不是吗?既然撤换了置身的场景,从台湾直奔曼谷,等于跳到另一档戏中,旧戏搁下后,本来就该穿新戏服,说新台词出场。否则,我这一路发狂般卖力的演出,未免也太被辜负了。
Poki的十四楼公寓依然高高在上,和我记忆中一样的舒适,可以俯瞰半个曼谷市区,凉风习习,视界辽广,让我窒息的恐慌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
这时,我终于觉得——唉,还是来对了!
当晚,我们没有再出门,我吃了一颗安眠药上床。
隔天醒来,人还躺在客房的床上,抬眼从落地窗望出去,天空仍塞着染成灰色的棉花团,雨则有一阵没一阵下着。我起身走到客厅,视野更好,远远鸟瞰下去,是绿阴葱郁的皇太后皇宫,与附近的民宅接连,底下芸芸众生已经忙碌起来了。
我犹如坐在云端上俯视红尘动静的神,而且还是一位患了忧郁症的神。
后来几天我发现每逢傍晚时分,皇太后皇宫后方有一处回教教堂,准六点就会有集体晚祷,嗡嗡的吟经声潮,浑厚响起,乃特殊的一种膜拜心声,仿佛传入天庭的人间梵唱。
我坐在十四楼的此处远远聆听,感觉更像是被香火祭祀的神。
不知道天神会不会也像凡人忧郁呢?既然是神,他可以为所欲为,那大概就不至于有苦恼烦闷吧?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其中“求不得”,意指想要而要不到手,心里老挂念以致自我折磨,便是一苦;但我很好奇忧郁症患者心里空荡荡,凡事都没兴趣,他根本就不是“求不得”,反而是“无所求”,了无需索,那照理应该脱离八苦才对,却一样苦得要命,真搞不懂!
这样的视界,在台北恐怕连三千万都买不来,我现在却正坐于其上,俯望人间,享受仙人的快意,可是我也没快乐到哪里去!
第四章忘却了失落的滋味
Poki一觉睡到快中午,他这个天空之家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放松,所谓睡到自然醒,不足为奇。
他问我今天想做什么?我说,去吃蚵仔煎吧。
我没有夸张,上两次来曼谷时,Poki带我去“摇瓦仔”(中国城)的一家蚵仔煎店大快朵颐,简直是人间圣品,我总念念不忘。
泰国华人所料理的这道小吃,与台湾大异其趣,是一位抹发油、相貌斯文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煎出来的(一盘平均要煎上近十分钟,工夫细腻),分为干煎与软煎。前者把鸡蛋煎得像一块酥酥的脆饼,肥美的蚵仔则放置上头;后者加入太白粉,煎到味道透进粉团的深处。
每一盘卖泰币五十元,也可以点大盘加料的一百元,这个行情并非普通泰国人能常吃,但是每次来都高朋满座,可见多么近悦远来。
上一次来曼谷,我和Poki两人,就一口气合吃了五盘双倍料,吃到连嘴角都是泡。
这次坐定,我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纸,以中文书写。原来在这里不叫“蚵仔煎”,而是称呼很文言的“蠔烙”,真有古趣、诗意,更予人流涎的联想。
老板的煎工还是一流,即使我的心情淡淡,不过这一回的蠔烙尝起来仍旧美味醉人。
我想起了在电影《X情人》中,有一幕戏,梅格·瑞恩到图书馆去,刚好那儿正在举办“1920s,失落的一代”海明威文学特展,尼古拉斯·凯奇就随手从书柜中抽一本,念了一段海明威的作品:“他在牡蛎中吸出大海的味道,失落感从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吃着这些肥大鲜美的蚵仔,不禁想着海明威的句子,竟然深有同感。
因为这种海鲜的肉质软中带劲,那粒满是汁液的肉球,在嘴里咬碎,会立时渗出海的咸味与肉泥的甘甜,交混嚼起来,便是一种富足丰饶的口感,象征大海母亲般的吐哺。
海明威是美国二、三○年代的文学巨擘,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殊荣,却在七年后自杀身亡。
我以前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眼前强烈地想弄懂,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失落感中浮沉,导致最后空洞到不想活的地步呢?
文献上写着他是不堪老年病痛的折磨,才结束自己生命。但我怀疑,除此之外,是否一代大文豪也同样被忧郁症掳获,备感虚空与失落,终于撒手人寰,一走了之呢?
从第三盘蠔烙上桌起,我就陷入了半发呆的情绪,心想海明威拥有了一切,光环灌顶,最末还是走上了自我了断的绝路,是不是也罹患了某种神经官能症,导致万念俱灰?
因为以忧郁症为例,当发作的时候,即使我中了上亿元的奖金,或是荣获举世无双的大奖,天杀的,也一样快活不起来,而深感无望。
如果把忧郁症病毒,想象成一种生物,我会觉得它是最强悍、最刁钻的一条虫,即便是我坚硬的天灵盖,它也能轻易钻入,在里面筑巢,然后像异形那样生育滋养后代。一只只丑不拉几、磨着钢刀似利齿的小怪物,遂破壳而出,逢人便咬。
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理学系杰米森教授的归结发现,心肺疾病,即使痛苦,或不良于行、威胁性命,倒没有自杀增加的现象,而是内科疾病导致大脑或神经系统深受影响者,便有自杀明显增加的趋势。
海明威举枪自戕的原因,宛若一个谜,登时紧紧将我箍住,他或许正是脑神经受到恶劣拨弄。
以一名忧郁症患者的同理心猜臆,我想海明威是承受不了人生无尽的虚无吧。
我记得早年曾读过他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叙述在一家午夜的咖啡店里,两名服务生的对话。其中一人对于快打烊还赖着不走的老年客人大表不满,说老人家最邋遢了,对方想要点一杯威士忌,他硬是不卖,还下逐客令。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服务生,有点为老年客人叫屈,说何必那么绝呢?对方不过是害怕寂寞,前一阵子他才自杀获救哩。
年轻服务生不为所动,一心想赶回家抱老婆。
年长服务生不急,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孤伶伶,所以,当他在替那客人说情时,骨子里其实是在抚慰自己的孤单与虚空。甚至于我发现这位服务生,看似好端端,内在的零落才更惨。
他在打扫时,还改编了圣经马太福音,将“虚无”两个字大量镶进去,喃喃念道:“不叫我们遇见虚无,救我们脱离虚无。”
圣母经的一段祝词“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也被他篡改成:“万福虚无,满被虚无,虚无与尔偕焉。”
年长侍者出了咖啡店,不想直接回家,来到尚未打烊的酒吧,当酒保问他要点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一杯虚无。”
酒吧摇摇头,大叹:“又是一个疯子。”
喏,线索就在这里,我深深以为,精神极端虚无的状态,便是忧郁症的病情。
这一篇小说透露了蛛丝马迹,海明威当时应是被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凌虐,心中塌陷为无底洞,终而忍无可忍。他那脍炙人口的《战地春梦》,不就因深刻表现战后年轻人的幻灭感,而打动人心?
是了,以“幻灭”用来形容忧郁症带给人的那种深沉绝望,可说再贴切不过。可见,海明威很早就洞悉了人生的幻灭实相,具有中选的体质,至少是个“准忧郁症病患”。
我细细思量他说过这样的话,认为吃了牡蛎,会有幸福的感觉,也会忘却失落的滋味。我因此更加认真品尝着蠔烙的美味,看会不会也有幸福降临?
不过最后,我跟Poki只合吃了三盘,比上次五盘的战绩逊色,总计有二十颗左右的牡蛎忧郁地躺在我的胃底,尘归尘,土归土。
吃完了蠔烙,走出街上,仍是雨绵绵,在我们逛老街的时候,雨势加大,哗啦啦,惹得四处湿粘。我们于是打道回府,爬上十四楼,距离乌云更近了。
Poki在阳台上摘种一排仙人掌,跟我打趣道:“我在这里种花隔开,以防你太接近栏杆跳下去,不然你阴魂不散,我可就惨了。”
我急忙辩护:“我既然来打搅你,就不会增加你的麻烦,跑到你这里跳楼,太没道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多少有伎俩被识破的难堪。
Poki也真逗,一般人都不敢提跳楼的冒犯玩笑,他却直截了当寻我开心,这就是Poki,永远不按牌理。
然而Poki的笑话,对我似有一种牵引的魔力。
事后我一走到阳台边,总是故意离开矮墙远远的,因为探头出去,可以看见底下三楼一大片蓝色的游泳池,清澄的水,仿佛在对上头的我殷切招手,鼓励我一跃而下。
我提醒自己不要太靠近,否则往下看的时候,我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激动,害怕一旦神智不清,唏啦呼噜就化身飞鸟,纵身跳下去。
第五章置身迷濛的梦境之中
连续第三天,曼谷还是阴雨不歇。
Poki说这在泰国很离奇,平常这个季节,雨都是短暂下一阵罢了,像这样“今夜又搁在落雨”,非常罕见。
他笑称我是超级强台风,把雨都带来泰国了,厉害厉害,连曼谷的日头都不敌,败下阵去。
我先是很不好意思,真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颇有罪恶感,难道我心头的阴霾真是非同小可?但我越想越不对,干嘛连天气坏都要算在我头上,什么事都怪我,我又不是天公祖!
以前,我总是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有错,大大小小的失误都会一肩挑。因为我很不喜欢被指责,所以,不必等到论功过时才被人家检讨,我一定会先自行反省,采取自首制,以减轻万一被批斗的不堪。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到后来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失,已经刹不住车,一律觉得所有的错都要算上我一份,心口免不了郁结。
这种习性很要命,老是在掐我的脖子,不让我顺利、轻松呼吸,像有千军万马的压力,梗在横隔膜附近践踏。
不能怪别人,八成是我有受虐情结,常常自动自发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