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壁-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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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正面大门,有一条泥地通道伸向里面,鱼津跟在阿馨后面,顺着这条通道走进去。通道向左转弯,转弯尽头象是厨房间。
突然,朝着通道的几个房间当中的一扇拉窗打开了,小坂的母亲探出头来说:“请进来。”
“这房子气派真大!”鱼津不由得发出赞叹声。他站在泥地上仰望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屋梁。用的是又粗又硬的木料,这在东京一带是看不到的。一看就是世家邸宅的派头。可是屋外泥地宽大,使人感到冷飓飓的。
鱼津脱下鞋子,走进有火炉的饭厅模样的房间。
从厨房间进来的阿馨说:“隔壁房间里放着哥哥的照片。”
那意思大概是说:这里是小坂的老家,到了这里就请你和哥哥见见面吧。
鱼津、小圾的母亲。阿馨三个人一起走进了隔壁房间。这里光线不足,室内昏暗。等到眼睛适应后,才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个方台子,台上竖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圾乙彦穿着登山服,手拿登山镐。照片前面的花瓶里插着两三朵蔷薇花。
一般是要设佛坛的,大概是因为小坂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所以才这样摆设的吧。竖着的照片没有凄惨的气氛,不象是在纪念死者。
鱼津还记得小坂的这张照片,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夏天,两人一起攀登枪岳峰时拍摄的。是鱼津用小坂的照相机拍的。
“阿馨要我在您来的时候不要哭。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不哭的。乙彦是凭着自己的爱好去做的。为了这个丢了生命,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吧,真的,长期以来,承蒙您照顾了。我不知道听他叫过几千遍‘鱼津、鱼津的’啦。”小圾的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是爽朗的。
大家回到饭厅后,鱼津郑重其事地向小坂的母亲说了些吊唁的话,又把遇难前后的情况详细叙说了一遍。说话时,他尽量避免刺激母亲的情绪。小坂的母亲频频点头,待他讲完便说:“这孩子,中学时代就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妈,我死也不死在炕头上。’现在这句话应验了。可是我这么想——男子汉嘛,应该凭自己的意志,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乙彦是干了自己喜欢干的事而丢失生命的,凭这一点,我想他是心满意足的。”
小坂的母亲终究难免热泪盈眶,可是说话语调还是那么清晰。坐在旁边的阿馨看到母亲老泪横流,便提醒她:“妈,别哭呀!”
母亲说:“我没哭。你看,我一点儿也没哭啊。眼泪要流出来,那有什么办法,它自己流出来的。”说着就笑起来了。然后笑着拿手绢擦了眼睛,“你们俩肚子饿了吧。”说完就站起来,好象是为了结束这个悲伤场面似的。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不象六十来岁的人。
鱼津觉得阿馨说得对,她和小坂比较起来,母亲更象小坂,脸形一模一样,性格也象。也许阿馨象十年前去世的父亲,据说他是在本地一家银行当过经理的。她似乎比母亲和哥哥都更坚强,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
吃过早饭后,鱼津想起了十万元奠仪,把它拿出来递到母女俩面前。
“您这是干什么呀!乙彦要吃一惊的。”母亲不肯收。可是不收的话,鱼津心里不好过。于是说:“那就这样吧,请您把这份奠仪充当挖掘乙彦遗体费用的一部分吧。反正为了乙彦,还得请您往山里跑几趟的。”
“那不用操心,这样的旅费,要多少公司都会给的。”
“别说大话啦,难道您身上背着银行!”
“不,真的。我们的分公司经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鱼津说着,硬把奠仪塞给了小坂的母亲。
“好吧,您一定要这样。我就听您的,由我暂时保管吧。”母亲走进邻室,把它放到乙彦的像前。
下午,鱼津跟着阿馨来到屋后山风上的公园。和早上一样,外面仍然飘着羽绒般的小雪。
沿着屋前坡度不大的小道走上去,右边有石阶,石阶尽头就是小山顶。
“早春是宜人的,可是现在光有一个冷。”阿馨这么说。确实还冷。从公园可以了望到海港一带,可惜海面被迷茫的飞雪遮住了,不能远眺。
“还可以看到最上川的河口呐。”
阿馨把鱼津带到可以望到最上川河口的地方。可是那儿同样由于飞雪遮掩,视野展不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似乎是河滩的地方。
由于海面上有风刮过来,这里很冷。丘陵上松树林立;背海那面的树干上沾满着白雪。
两个人从小山上斜穿过去,走进了日枝神社的庭院。刚才在公园里没看到一个人,此刻本地人叫它“山王”的这个神社里也不见人影。院子里有积雪。
两人踏着雪,朝楼门那边走去。
“这里是哥哥常来玩的地方。”
鱼津想,这里一定是小坂童年时每天来玩的地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双目炯炯有神、动作异常敏捷的少年,在欢蹦乱跳。
正殿周围围着防雪的帘子,只露出正面的一部分来。
“我记得哥哥曾经验过那个狮子狗。他大概是为了这受到了惩罚吧。”
这个狮子狗身上现在也积满了雪。
“明天要是天晴了,我还要带您去看一个地方。”
“不,我明天得回去了。”鱼津说。
“哎呀!您明天就走啊!”
“要上班的,不能老呆在这里。”
“您只住一夜,怎么办呢!您一走,我和妈妈一定会寂寞得哭出来的呀。求求您,再多住一个晚上,好吗?”
阿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认真的。鱼津也觉得要是自己一离开这里,她们母女俩可能真的会一下子感到寂寞的。
鱼津还是决定只在小坂家里住一夜,次日就乘下午的火车离开酒田。阿馨和她母亲都劝他:难得来,多宿一夜再走。可是住在失去了小坂的小坂家里,对鱼津来说是极为痛苦的,而且一想到自己已经见到小坂的母亲,尽了应尽的义务,事故发生以来积累的疲劳一下子都袭来,鱼津很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鱼津打算先赴山形,在那里下车宿一夜,访问一下也和小坂很要好的大学时代的同学、现在高中执教的寺田。应该告诉他小坂的死讯,鱼津认为,这样做,故友也会高兴的。
出发的时候,阿馨和她母亲送他到火车站。阿馨说:“我打算过一个星期回东京去。回到东京再来向您道谢吧。”
鱼津来的时候,小坂的母亲没有流眼泪,可是现在送他回去时却哭了。
鱼津从车窗里探出头,她把身子凑近车窗说:“昨天早晨在月台上看见您和阿馨的时候,我真以为是乙彦和阿馨回来了。真的,我真有那样的感觉。现在您这么一走,我会一下子感到很寂寞的。”
“妈,别难过,我还会带他一起来的。”阿馨从一旁说。
“我会常来的。”鱼津也说了。
鱼津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能常来。但现实的问题是,找到小坂尸体的时候是非来不可的,此外,总还得来慰问这个故友的母亲吧。
列车驶出站台,就看到一望无际的庄内平原上雪花在飞舞。绵延辽阔的平原,过了几个车站还望不到边。
驶近山边的时候,原先还只是绒毛般的细雪变成了湿漉漉的雪片,纷纷打在玻璃窗上。
过了狩州站以后,庄内平原逐渐变窄,原先在平原边上的雪山现在渐渐靠近了。不多一会儿,车窗左面出现了最上川的墨青色的河流。
过了下一个站,列车就行驶在最上川河岸上了。蒙盖着一层白雪、长着杂树的山岚呈现出一片银灰色。山脚下的墨青色的河水懒洋洋地流着,看不到一点波纹。
鱼津望着最上川河流,想着亡友小坂,心痛如绞,一股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涌上心头。发生事故以来已经过了十多天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痛感到这个事实,亲密的朋友——此刻他心底里的小坂已不再是登山运动员,也不再是遇难的同伴,而是单纯的朋友——小坂乙彦已经离开人世,这对他是多么悲拗的事。直到津谷站附近,列车驶离最上川之前,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墨青色的河流。
一路上经过的几个小车站,几乎都让大雪埋掉了一半,而且在每个车站附近都能看到寒风中拉着雪橇的马匹。
离开酒田时,事先打了个电报,所以到山形站的时候,寺田已经等候在那里迎接他了。
“这次可遭罪了。小坂这家伙也真可怜,唉!这也是天命吧。所以嘛,我向来就不喜欢山。”
寺田是将近六尺身材的高个子。在剪票处一看到鱼津,就说出了这番只有知心朋友才说得出的贴心话。
“我看你是精疲力竭了吧。”
“不,现在好了。不过,在来这里的一路上,我才第一次感到小坂这家伙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了。”
“好,先到旅馆吧,到那儿再谈。”
两人乘车到市中心的一家在本市也算数一数二的老旅馆去。街道上虽然没有雪,然而到底是北方城市,在暮霭沉沉的街巷中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
这天晚上,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鱼津和离别了两年的大学时代的朋友喝了酒。
“小坂也是喜欢喝酒的。咱们喝酒,他也会为我们高兴的吧。”
寺田说着这些话,频频给鱼津斟酒。自从发生事故以来。今晚是第一次喝酒。在小坂家吃晚饭时,她们招待了酒,但鱼津不好意思,没碰过酒杯。
喝到桌上已有了三、四个空酒壶的时候,鱼津感到全身都醉了。一看寺田,尽管他说大话,吹嘘启己的酒量比以前大了,可是实际上早已满脸通红,嗓子也粗了。
“有个叫什么制绳公司的,说是要试验一下登山绳,看看会不会断。他妈的,不干好事!”
听到寺田这句话,鱼津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然后慢吞吞地问道:“报上登着这样的消息吗?”
寺田说:“你还没看过?登在今天的晨报上。是那家尼龙登山绳公司的经理或董事之类的家伙在说。尼龙登山绳绝对不会断,说它断了,恐怕有问题。还说要好好调查情况,必要的话就公开做试验,看看绳子会不会断。”
“唔……”鱼津不由得这么哼了一声。
“要不要看看?这个旅馆总该有报纸的吧。”寺田要叫女招待。
鱼津赶紧说:“算了。回到东京再慢慢看吧。’”说完又“唔”了一声。自己一直在处理小坂的后事,还没能完全摆脱悲伤,就在这期间,事情已经在朝着自己根本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这种预兆早在下山时,从松本返回东京的火车里看到的报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可是鱼津并不十分留意。与其说不留意,倒不如说小板的死亡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以致他来不及顾及其他事情。
“不过,”寺田一边给鱼津斟酒一边说;“他们说登山绳不会断,我想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登山绳不会断,反过来不就等于说,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吗?”
“可以这么说。”
“可别掉以轻心啊!这次回到东京,你应该清楚,详尽地声明登山绳是怎么断的。”
“当然要声明。”
“要不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臆测。管它报纸,杂志都行,要尽快公开发表遇难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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