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1-江湖中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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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与之相近,叫做“画虎卵”。“卵”属闽南方言,指雄性生殖器。这话的妙处,乃是当地无虎,谁也没见过老虎,更没见过其生殖器,所以,随便画几笔很容易蒙人。经常“满说”,经常“画虎卵”,等于经常蒙人。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契约和法律规范没有明显约束力。签订的合同,承诺的事情,甚至法院的判决,后面执行都很难,要千叮咛万嘱咐,催了又催,挤牙膏似的一回一点,还未必奏效。大家做事普遍不认真,一旦遇到做事认真的人,反倒十分惊讶,仿佛老古董:“哇,这年头,还有这样认真的人。出土文物啊?”“这年头”三字本身即具深意,如今成了中国人口头禅,后面必跟定价值消解的话语——混、糊弄、马虎眼、敷衍塞责、反理想主义、不诚信……“这年头,谁跟谁啊,是不是?”意思是何必那么认真呢。
中国本是君子之国,信守契约之国,古人斩金截铁的金玉誓言——“言而守信”、“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尚在耳边回荡,不肖子孙的诚信堕落至此。呜呼哀哉!
其五曰:虽同属儒教国家,礼教大幅落后日韩。
中、日、韩同系东亚儒教国家,中国还是东亚文化发源地,为什么今天中国比日韩落后一大截?这个问题曾经被问过多遍,思想上仿佛解决,又仿佛没解决。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说法,是“吃人的礼教”导致中国落后于西方。然而,说到所谓“吃人的礼教”,日本和韩国也不逊色。韩国拥其“箕子学说”和“李退溪学派”,甚至要与中国争执儒教发源地位。若中国不要儒教,他们当然要去;至于日本,明治维新以前奉朱熹理学——朱子学为国学,自称“朱熹过化之境”,与朱熹家乡福建省如出一辙。这是说远事。再看今日平民生活,日韩两国的礼教遗风当今中国望尘莫及,中国年轻的“新人类”早已不敢自己妄称“礼仪之邦”。在公共场合,一群普通中国人与一群普通日本人或一群韩国人坐在一起,不消开口,行为举止立分出国籍,反映出从小传统熏陶不同。
难道,这儒教真就十恶不赦?一旦扔了儒教,便一好百好?
纵览儒教国家现代化,尽管礼教积习有阻力,却未必是导致落后的主要原因,甚至未必是唯一原因。宗教与社会进化的关系,甚为复杂。礼教未必能阻挡现代化,也未必与现代制度完全不相容,简单地判断难免流于武断。日本的企业还将家庭忠孝观念引入企业文化,推助了日本战后经济起飞。无可否认,礼教可能是窒碍中国现代化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导致中国近代深重苦难的唯一原因,不能由此掩盖了其他原因。什么原因?江湖化!
一、体制外还有一个“体制”难以破解的老问题(三)
寻找失落的线索
作者积十年心得,设置了以上的这五个问题。自然地,只能先自问自答。为了找答案,作者做了一项十年研究:
1993~1998年,作者利用工作接触社会各阶层群体之机,对于这些问题进行定向调查,从中归纳出几个关键概念:关系、人情、死党、面子、混。这五个关键词勾勒了一个特殊的话语空间,代表了“书本学不到”、“老实人吃亏”、“坏人发达”等规则的内涵。调查显示,这些概念与社会陋规有关,也与一些隐形习俗有关。
2000年,作者做了一个古代文献电子资料库,涵盖公开出版和互联网登载的大部分古代电子文库,主要包括《二十四史》以及历代重要文学作品。将这以上关键词放进文献库检索,结果发现:第一,这些关键词的起源时间相对集中,基本处于明中叶后至清代(相对于五千年文明史);第二,这些关键词的话语主体是移民和游民,俗称“闯荡江湖的”。
明中叶以后的游民迁徙与上述隐形体制有何关联?
明代是中国文化古典性的终结,是近代性的开始。社会变迁千头万绪,究竟哪些历史变化与上述隐形制度有因果关系或者相关关系?
原来“江湖”是祸首
明中叶以后,针对中国农业生产关系承载力而言,人口规模在总量上接近饱和,而在局部地区基本达到饱和,人满为患以晋、徽、闽三地为最。在这些人口饱和地区,过剩人口溢出宗族乡村流落他乡,神州大地迁徙人流泛滥,产生一个稳定的移民无产阶级——游民。游民晃来晃去不消逝,是五千年来未有的大事。我们熟悉的古代经典生活方式,实际上是定居农耕模式。定耕和定居,既是儒教既定国策,也是实施儒教统治的必然要求。简言之,儒教是基于定居组织的文化,定居是这文化的前提。一旦游民四起,政府在家族制度内无法解决人口流动问题。移民群体在古典农耕制度中不能被整合,因而具有极大的破坏性。除了商人以外,大部分游民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难以为继,行为不可避免流氓成性。游民,即所谓流氓无产者。此光景在明下半叶愈演愈烈,终未见好转,明末战乱演成一个小高潮,生成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
清初,康雍乾三世历经百年,史称盛世,民生康宁,人口繁衍,骤增三倍。忽然间“康乾盛世”急转直下,世道直接毁于人口膨胀。盛极而衰以后,嘉道咸三朝人地矛盾更加严峻,灾难在加深,人口仍在增长,全国人口饱和的临界点终于全面来临,神州各处人满为患,食不果腹的饥民纷纷离开家乡四处逃难。一个经典时代终于崩溃了。
清代游民在远离家乡的逃难生涯中,二百年饿殍死鬼不计其数,不幸成为儒教訇然倒塌殉葬人。清光绪二年“丁丑奇旱”,粮食连续三年歉收,仅山西一省饿死数百万人,演成人肉相食的惨烈悲剧。
大难后有少数幸存者艰难存活,形成一个漂泊群体——江湖的星星之火,日后得逞燎原。这些人组织了一个社会“江湖”。这个怪物,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后中国社会的面貌,悄然建立自己的领地:一个秘密社会,一个关系网络。上世纪初,江湖势力进入政坛,黑白两道渐行融会,秘密会党和关系网两种江湖从流民“道上”扩散至主流社会——商界、官场和文化圈,从而产生无以数计奸商、军阀、政棍、文痞和混混,导致中国社会结构和文化的“江湖化”。江湖化,即合法体制被江湖渗透了,成了江湖地盘。
前后历时五百年的“江湖化”,正是解读上述五个困惑的钥匙。江湖观点是思考的钥匙。离开江湖,仅以“儒教吃人论”便无从考量真实的近代中国。
近五百年来中国“江湖化”,是造成近代中国社会逐渐腐败的重要原因,是形成“老实人吃亏”、“坏人发达”等制度悖论的原因,是近代中国落后于西方文明的原因之一,也是近代中国礼教落后日、韩的主要原因。若将这个新观点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观点合并,那就是:礼教崩溃和社会江湖化,是近代中国衰落的二重旋律。单旋律、单思路解释近代中国的路径,不能解决问题。如果简单地认为礼教制度面对西方文明入侵的劣势,是近代中国灾难的全部原因(正如眼下教科书所述),就忽略了古代制度内部的一个深层问题。实际上,早在明朝,表现为人地矛盾的儒教制度的生产关系承载力已经突破人口极限,古典性开始终结,现代性诉求已经发端。江湖化,只不过是寻求现代性的一个歧路,走错了方向。
那么,什么是“江湖化”,什么是江湖中国?
本书所说“江湖化”不限于狭义江湖——帮会或秘密社会,更涵盖认同和实践江湖规则的一般百姓,即被江湖同化的整个社会。这是一个可被观察但不可回避的事实。若回避,便是讳疾忌医。
整个社会被江湖颠覆,意味着正式规则被非正式规则颠覆,这是人类社会史的奇迹,是儒教文明后期特有的大事。江湖化之所以是奇迹,因为它在数学上创造了一个悖论:
体制内=体制外;
或者:正的=反的。
理解这个悖论是一种思想挑战,也是一个民族勇敢面对命运、自我反省的挑战。
一、体制外还有一个“体制”中国的江湖化(一)
明以前中国社会
江湖并非无源之水,它产生于古典儒教制度内部的固有矛盾和技术性障碍之中。
五千年来,古代中国一直是定耕农业国家,其重要制度譬如商礼周礼、周公制宗法、秦汉立郡县制、隋唐行均田制、明清改行混合财税制……均围绕着定耕农业而制订,一切皆以有利农耕为最高原则。
古典中国文化是定耕农业文化,农户家族是社会组织的细胞,农业是基础产业,定居是基本生活模式。围绕这一文明轴心,培育并形成价值信念、社会组织、制度体系、农业技术、宗教信仰、习俗约定、政治组织设置和行为伦理。
明朝以前的古典社会服务于建设一个封闭的、简单均一的社会,其显著特征是定居和定耕,自给自足,无为而治。在理想情形下,农民无意四处走动,对外界兴趣索然,这对于维护制度稳定有好处。此制度框架允许少量旅行者、挑贩、走亲戚,然而不允许数量大到动摇“定居”方式的根基。假如农民大批离开村庄居所开始移民,尤其非家族性的个人漂泊,必导致家族作为社会细胞的解体,古典文化制度就彻底失效。
说流动人口,必先说商人。商人天职是交换各业劳动剩余产品,重新配置生产生活资料,职业特征是走街串巷,跋山涉水。明以前商人数量不多,一方面对国民经济贡献很小,不足以补充国库税收,另一方面商人四处游走,增加不稳定因素,很难被整合进定居结构。
史料显示,从秦汉至明清两千年,尤其隋唐后一千年,社会面貌和农业生产力几乎没有明显改变。刀耕火种的农业技术,聚族而居的村社组织,以“儒、道、佛”为核心的信仰体系,中央集权的朝廷政治,基于人口和耕地的二元税制,千年以来一如既往,时间仿佛凝固,社会纹丝不动。譬如朝廷的政治中央集权、儒法典章、儒道佛信仰、人头税加土地税的两型财政、宗族社会组织、科举选仕、道德文章、人畜混力耕作、农业靠天吃饭、二十四节气,天干地支历法……长此以往,延绵不绝。
生育子嗣,是古典社会的价值核心
在现象凝固的背后,不能忽略一种视而不见却富有活力的变动因素。几千年来,它仿佛一股火山熔岩,从来没有平息,在慢慢地积聚压力,寻觅豁口。这股汹涌的熔岩,就是子嗣繁殖,是我们民族无限生育的
梦想!
灿烂的儒教文明最终衰落,其原因之一是无限激励人口繁殖,农业生产上却无法供给相当的粮食,于是过剩人口犹如漫过大堤的洪水,冲垮了儒教自身的统治。儒教乃是自掘坟茔。这个过剩的人口,是近代江湖的先驱。
从古至今,人口繁衍都是中国最具活力的文化因素。历代中国天灾人祸乃是家常便饭,二十四史记载天灾年年不乏。每逢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必有大批平民死于屠戮或饥饿。然而,令人称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