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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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如歌如曲。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十分的打眼。有个伙计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走近,那玫瑰红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我是珍珠呀。两人聊到婚姻,李翠说,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不过我知足了。水家待我不薄。
第五章 乐园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沿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是个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再再后来,成为大型娱乐场,夜夜笙歌。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座壮观的建筑。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乐园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哈哈镜、溜冰场、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等。
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那里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有一天,水滴和余天啸迎面撞上,余天啸背她到茶房,还给她吃了糖。茶房独眼老伯告诉她,余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汉剧头号大牌。于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去看戏。台上一个小姐不愿父亲将她嫁给皇上,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这出戏就是《宇宙锋》,玫瑰红主演的。
慧如遇见了堂妹,她就是名角玫瑰红。有一天她们到江边喝茶,玫瑰红劝慧如不喜欢杨二堂就离开。水滴把每句话都听了进去,对玫瑰红的喜爱之心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已经全部化为了厌恶。
慧如穿着玫瑰红给的衣裳,身姿绰约,曾经沉寂如死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座意欲爆发的火山。她的心便开始摇荡。玫瑰红频繁邀请慧如一起喝茶,琴师吉宝加入进来。这一天,慧如又对水滴说要去喝茶。水滴尾随到大门外,看到慧如笑盈盈地伸出纤手,搭在吉宝的胳膊上,上了黄包车,说笑着离去。晚上,吉宝带慧如到了汉江边,木船桅杆密得像树林。船家纷然在点挂灯火。一会儿亮出一只,像是昏黑的幕上一会儿睁开的一只眼睛。船家有酒有菜,吊脚楼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桩子。
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回味着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激烈的欢愉,几乎走到门边了,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水滴。慧如心烦地走进屋。水滴突然开口,妈!慧如蓦然间吓一大跳,尖叫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跟在我后面?水滴说,鬼在妈心里,不在妈的背后。水滴的声音冷飕飕的。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这天,水滴拎着装了蒸热的饭的瓦钵去找母亲,在门外却听到吉宝邀请慧如到德明饭店。水滴掉头就走,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心里充满愤怒。
很晚了,杨二堂要去接慧如,水滴让他去德明饭店。1900年,京汉铁路修成通车,大智门火车站建在法租界,来来往往的乘客带去最大的商机,一个叫圣保罗的法国人盖了这幢法国风情的豪华酒店。因为酒店处于京汉铁路终点,便以英语的terminus(终点)之意命名,汉语音译为“德明”。
凌晨,慧如离开德明饭店。街上冷得厉害,饭店的墙根下蹲着一个人。没有黄包车了,慧如步行,觉得后面一直有人跟着。她小跑起来,快到家门时摔倒在地。身后的人跟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身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慧如。这个影子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这是杨二堂在说话。
慧如不准水滴再去乐园。水滴想,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去?水滴转到后台,突然看到了吉宝的琴。杂碎箱上随意放着一把小刀,水滴将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断。晚上慧如质问时,她断然否认。汉剧天王余天啸要进乐园连演三天拿手好戏《兴汉图》,水滴央求只去看余天啸的戏,慧如同意了。演出那天,已经逼近年关,屋里的湿毛巾都结了冰。水滴看到一辆小汽车夹在人流中动不得,车上下来两个贵妇和一个年轻少爷。旁边有人说这年轻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长的外甥。那两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姨娘。
时间还早,水滴突然看到吉宝得意地吹着口哨,就跟他到了塔楼,看到慧如竟然和吉宝抱在一起。水滴抱起寄存在茶房的一只小狗到塔楼门口,把买来的鞭炮绑在了小狗尾巴上点着,鞭炮炸响,小狗嚎叫着乱窜。慧如惊吓得坐在地上尿了裤子。半夜,慧如回家痛打水滴,水滴矢口否认,也不求饶,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连一星泪花都没有。慧如气疯了,取了一根编织用的竹针就扎。杨二堂慌忙地抱住水滴,不能扎坏了女儿呀。慧如嘶声喊着,这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所有的针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杨二堂的手臂上。
第六章 大水来了
汉口每到春夏之际,雨水总是会不期而至。这次大雨一连下了几十天。慧如怀孕了。她蹲在肖督军府邸门外的小凉亭里,等唱堂会的吉宝。雨斜风狂,衣衫湿透,偶尔听到玫瑰红石破天惊的高腔蓦然一下,像刺尖一样杀进雨中,慧如心里便安然。因她在这声音后,听到一把悠扬的胡琴。终于吉宝出现了,让慧如给他三天时间,婚姻大事,要先回乡下禀告父母。你也得先休夫呀。慧如笑容瞬间就堆得满脸。
慧如回家时,水滴不在家,杨二堂说她拿了雨伞出去接你,雨大水深,水滴说她可以给姆妈当拐杖。慧如心里动了一下。慧如刚想开口跟杨二堂谈离婚,水滴一头撞进屋来。水滴说,姆妈,你一定得跟我去一个地方。不去,姆妈这辈子就完了。她的神情很是严峻。慧如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
她跟着水滴到了火车站旁一家小旅馆。她敲了水滴指的一扇门,吉宝穿着睡衣开了门,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面对责问,吉宝恼下脸来,说干脆跟你讲清楚吧,庆胜班明天就进川演戏,我得跟了去,不能丢了正当事,跟你只不过玩玩而已。
次日,雨下得更大。巷子里进了水,街上一片混乱。慧如生病发烧,水滴去请大夫,没人肯来,她到药铺开了中药。慧如中午才退烧。忽然听到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朝外跑。慧如忽说要回家拿东西,杨二堂和水滴在大马路等慧如,一直未见。水滴回家也没有找到,突然心有所动,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水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厉,那不一样!慧如也用尖厉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径直而去。水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破堤了。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宽阔的中山马路已成水路。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水滴对划子叫,救救我!一个撑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钱。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给你一块钱。水滴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男孩子。
他们进了乐园,上了塔楼,水滴放声大哭。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你已经把天都哭黑了。还是那个男孩。他失去了母亲,和父亲进城投亲却跑散,两人一同大哭。水滴说,我叫杨水滴。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水滴遇到熟悉的杂耍班主陈一大,他答应给两个孩子饭吃。陈一大惊讶地得知陈仁厚的舅舅是水成旺,心里怦怦地跳,一晃十年了。中山马路上,人们用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浮桥,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桥沟通。小商贩一手推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
几天后,陈仁厚去寻父亲,水还深,嘱水滴在乐园等着他。水滴还是离开乐园,在街口施粥站找到了杨二堂。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叹说,慧如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菊妈的话让水滴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用脚将菊妈送的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菊妈大惊。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能这么说她?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转身离去。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第七章 我就是我
一
领着水滴去汉剧上字科班报名的是万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庆胜班从四川回来,再次进乐同演戏。演了几天,玫瑰红都没见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问吉宝,吉宝哼哼哈哈地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托人打听她的住处。找来找去,终有一天,被她打听到。于是她领着万江亭和吉宝一起来寻慧如。吉宝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缠定不放,结果玫瑰红押定了他,说她家里人也不知你吉宝是何许人,你怕什么?吉宝无奈,只得被迫随同。
这天杨二堂刚下河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见到他们三人。玫瑰红以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驱赶臭气。杨二堂立即面红耳赤。玫瑰红说,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杨二堂低下头,半天才说,她不在。玫瑰红说,去哪儿了?我是她妹子,她回来你跟她说,叫她抽空去趟乐园。
杨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水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乐园了。玫瑰红说,为什么?水滴说,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玫瑰红大惊,说你是什么意思?水滴说,你还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红大叫出声,怎么会?怎么可能?水滴说,会不会由不得我说,你问他呀。水滴说着一指吉宝。
吉宝脸色顿然煞白。玫瑰红冲到吉宝前,尖声道,吉宝,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吉宝结巴着说,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呀。我还说要娶她哩。水滴大声骂起来,你放屁,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比我爸车上的大粪还要臭。你沾都别想沾。我妈是我爸的人。还有你,玫瑰红,你应该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礼貌?
杨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