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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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朝沼泽地里看,说,你看,那些花,多美,好像不属于人间……
他凝目地看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说来非常奇怪,我曾经在沼泽地里救过一只狼,是一只母狼,而且这只母狼身怀有孕。那片沼泽与这里不一样,全是淤泥和臭水,那狼是怎么陷进去的,我不清楚。那天我骑着马,从那里经过,看见沼泽里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盯着我,当时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一只露出一颗头颅的狼,它四周的淤泥在波动,它在挣扎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沉,狼的目光看着我,充满了求救和哀伤的神情,当时我非常奇怪,狼为什么会掉进沼泽?正想着,发现狼的头后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从淤泥上飞蹿而过,跳上岸,钻进荒漠里去了。我估计那只狼是为了去追那只兔子而深陷绝境的,当时,我想离开没想要救这只狼,当走出几步,心里不安地回头看一眼那狼,淤泥已经淹没了它的脖子,但是它一双悲哀、求救的目光仍然在盯着我,并且充满了绝望和幽怨。当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我仿佛从狼目中看到了一种与咱们人类十分相似的情感,于是我解下缰绳,朝它投了过去,它十分准确地咬住了绑住砍刀的绳头。我把它拉出来了,到了岸上,我发现是一只即将生育的母狼,它躺在岸上,喘着粗气,浑身抽搐着,样子十分可怜,它脖颈上的一撮白毛却很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睁大惊奇的眼睛望着他,说,难怪你也用救狼的方法救我!
他笑了,说,从那之后我发现了狼与别的动物有所不同的地方,虽然它们的性情凶残,但是它们却有大善大智的一面,我把那只狼救起之后,事过两年,我在天山上伐木时,从山上摔进山涧,别人都以为我摔死了。后来寻找我的人是听见一种十分奇怪的哭泣声,来营救我的人,根据这种奇怪的哭声找到了我。他们发现一只狼蹲在我的身边,不时伸长脖子,发出一种近似妇人哭泣的嗓音,远处有几只狼嗷嗷乱叫,伺机扑向我,想把我吃了,可这只狼守住我,不让别的狼靠近。营救我的人对这种现象大吃一惊,人们将我抬出山涧之后,那只狼还紧紧地跟随着,直到我被车拉走。当时我没看见那一只狼,只是听营救我的人说那只狼的脖颈里有一撮白毛,我也感到很奇怪。到了医院,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嘴里吐出一块绿光光的石头来,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呈椭圆形,透明的绿。一位老医生说,这是一种叫狼宝的东西,非常罕见能救命,含在嘴里活血保元气。人们对我嘴里含有狼宝,大惑不解,于是传说纷纷,说我遇到狼妖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我救过的那只狼所为。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说,有些事情,挺奇怪的。
我说,你救了一只狼,又救了一个人,是上帝让你这么做的,是吗?
他就大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牙齿在鲜红的霞光中,显得那么迷人和灵动。想起他在知青点抢劫我的东西时的情景,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脸轰然地红了,他垂下头。
久久之后,他说:“我曾经去红草滩看过你,我以为你还在那里,后来发现那里的房子被烧了,我以为你走了……”我望着他,很难过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告诉他。
橘红的霞光从胡杨林的边沿退去,渐渐变成黛色。
他说,我送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我牧放的一群羊,就慌了,说,我的羊!
他笑了,说,羊群早沿着它们来的路回去了,你放心,跑不了。
他把我扶上马,然后坐在我的身后,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油画一般凝重的晚霞,将我们的身影映进这片辽阔的荒地上,随着霞光的渐渐消失,戈壁滩慢慢变得悠远朦胧起来,远处就传来忧伤的冬不拉的琴声,琴声如泣如诉,在戈壁滩的深处低缓而缠绵地回旋。
我说,你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
他把头别向一边,说:“你是知道的,我是强盗……”
他欲言又止。我不想问他为什么,我感觉得到他一定经历了一种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创伤,他在逃离一种痛苦的生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从马背上下来。
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辫子,轻声说:“多好的辫子。”他用手指轻轻摘掉粘在发辫上的杂草和泥巴。
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回想起他有力的双臂和使人窒息的怀抱,还有他那在阳光下闪着洁白光亮的牙齿……
也许他察觉到了我的心情,他说:“你长大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朝后仰了仰头,我很想对他说:“强盗,抱抱我……”
可是我没说。
马在沙漠中默默地走着,马蹄踩在尘土上带出噗噗的响声。天边最后一道晚霞悄然隐去,天就黑了下来。
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出,就有狗冲出村子对我们狂吠,我一下就听出是那两只牧羊犬在叫,我心里有了一丝的平定,我想它们一定把回归的羊群赶进圈了吧。
这时我听见强盗在后面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到了。”然后他就跳下马去。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忧伤来。我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就要和强盗分手了,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强盗站在马下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他伸出双手说:“下来吧。”我被他呼一声举起来,然后轻轻地搁在地上。
没等到我醒过神来,他就从马脖的右侧的羊皮袋里取出一支枪来,举到我跟前,说:“我用两瓶酒,从一个叫土墩的男人那里换来的,我送给你,在危急的时候放一枪,准管用!”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专注地望着我。
我望着这枝黑铮铮的枪,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我眼前出现了土墩那张冻伤的脸和崩着血口的嘴唇……他为送一杆真枪给我,他失去了朵尕……
我垂下了头,泪水迅速地流下来。我真的没想到土墩的这杆枪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怎么能忘得了土墩和朵尕呢?
强盗不明白地看着我,他喃喃道:“你怎么啦?”
我痛楚地摇摇头,伸手将枪推回去,说:“你留着吧……”
强盗木然地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枪,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仰起头,望着他冷峻的面孔。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直到我感到浑身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真正感受到了人间一种不灭的情感,同时也感受到了人生的无限凄凉。
在黯淡的天光下,我看到了强盗脸上的泪光,也许他此刻的感受也跟我一样吧。
我们分手了。
他背转身跃上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许多日子过后的一个深夜,我被黑嘎那种“哞嘿嘿”的声音惊醒,醒后我以为在梦中。戈壁滩悄无声息,一轮后半夜才升起在天空的月亮,以惊人的银白,悬照着无声的荒野。黑嘎的叫声像一股轻轻卷动的细浪,从天边慢慢地席卷过来。我睁大双眼望着被月光照亮的深夜,倾听着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当我倾听到黑嘎的确在某一个角落里,发出痛苦呻吟一般的叫声时,我立即翻身下床,冲出屋去。站在月光底下,就开始怀疑刚才那种声音在我的梦中,因为四周除静默的月光就是浩大无边的沉默,我倾听片刻之后,一股失落的感觉就从心油然而生,我仰首望天空中的月,心里想——它是那么的亘古不变,不会因为世界的任何变化而失落啊!
我久久地仰望天空,真的不敢低下头去看此刻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我怕被孤独淹没。
当黑嘎的叫声又突然响起时,将我迷茫的情绪一下刷新,使我真切地感受那不是梦而是真实,我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
我快步地穿越一条悠长的林带,走过一条土路,土路的尽头是汉巴的住处,走过汉巴的住处时,发现窗口里有昏黄微弱的灯光映出来,灯光在窗台边轻描淡写地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一处遥远的梦境在冥冥之中闪动。我猛然驻足,憋紧了呼吸,悄然走近窗口,目光顺着窗缝往里看,我的视线立刻被里边奇怪而混乱的情形弄乱了,我琢磨了半天才理出一点头绪来,我的思维却又一下落入一幅画的情景之中。大概是很久以前,我看到过的一幅中世纪西方的一位艺术大师的油画,画上那种黯淡而久远深重的色彩,消沉而又充满欲望的情调,似乎都吻合和浸透在窗内那一片灯光笼罩下的空间里……一只女人的眼睛从男人的臂弯中露出来,被昏黄的灯光涂上一层迷迷茫茫的色调,犹如一个人在一片深海中等待生或者死的消息。
女人是秋莎,她仰面躺着,怀里像抱着一棵巨树那样抱着汉巴。汉巴的身体的阴影几乎遮盖了女人整个的身体,只露出四肢。女人在暗隐中伸出纤细的双臂,缠绕着怀里那棵巨树,双臂在光影中划动,好像在拼命地朝上爬着,双腿在这拼命的爬行中挣扎出惨白的光焰,这种光焰在恍惚的灯光中充满了尖锐的死亡气息。于是女人怀里的那棵树开始地震一般地晃动起来,节奏由沉重到缓慢到快速,使那一双闪烁着死亡之光的腿在这种节奏中更加明显地摇摆,一会儿颤动的腿轰然倒在阴影中,一会儿又悄然从暗隐中浮现,如在暗海中潜行的船只,悄然而诡秘。
接着那棵树突然抬起头——汉巴的脸出人意料地袒露在灯光里,在瞬息的时间里,那张脸同时爆发出多种表情——痛苦、幸福、绝望、迷醉,然而这些表情又在他的一声骤然的怒吼中飘散迷离……接着就是久久的沉默,之后,一种孱弱的声音从沉默的深处幽幽飘出——秋莎好像在一片茫茫汪洋中呼唤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悠远而凄婉,如绵绵细雨从风中掠过,那般痴醉地消失在涉远的深处……
于是那一幅油画在昏黄的光晕中慢慢坍塌、变形、扭曲,直到四分五裂。女人的四肢在巨大的阴影隐去时而退向暗影里,只剩下昏暗的灯光和宁静,如同死去形影交错。
我是怎么离开这个在深夜里像鬼火一样迷惑的窗口,来到马厩前的,我浑然不觉。我呆呆地站在马厩前,也不知站了多久,是黑嘎的轻唤声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庞大的黑影伫立在马厩里,虽然看不清楚黑嘎此刻的神情,但它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在黑暗处闪动的情景,令我震动。我呆呆地看着它,半天才将失散的魂魄归拢过来,于是模仿着黑嘎的叫声——“哞嘿嘿”地叫了一声,黑嘎就走过来靠着我。我的头靠在黑嘎的脖颈上,我轻轻地哭了起来。
黑嘎摆动头颅,闪动着温和的眼睛,用脸颊蹭我的头,黑嘎的皮毛很温暖,像阳光一样贴在我的肌肤上,我依贴着它坚实而温顺的肩脊,尽情地淌泪,直到它不断地用“哞嘿嘿”的低唤招呼我,我才止住泪。我无比内疚地拍着它的脖子,对它说:“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很难受……”
黑嘎侧过头,像一个关怀笃深的朋友那样,默默地看着我。我看了它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垂下了头,它又低唤了一声,我就冲它笑了。黑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