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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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力量使我双腿有力地一夹,黑嘎便快速地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我前倾着身体,拉紧缰绳,一下子冲进一个风声啸啸、天晃地摇的境界中去。我在穿越黑暗,那种感受不是在腾飞而是在沉陷,朝一个永无止境的底域沉陷,这种史无前例的陷人,令我五脏六腑都在错位。
渐渐地那种永无止境的下陷变成一种轻盈升起的气体……我慢慢变成了一团云,附着在黑色的山峰上,我依恋而陶醉,我渐渐消溶在黑色的山峦里。
然而,令我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是,我竟然驾驭着黑嘎在戈壁滩上奔跑了一个长夜,而没被摔下来,没像有的人那样摔断胳膊和折断脖颈。我与黑嘎竟然配合得那般默契,至今回想起来,也如同梦幻一般潜伏在我心灵的深处,难以说清是真是幻。
天渐渐放亮了,黑嘎收速缓了下来,我看见了远处的村庄和晨牧的羊群,有细柔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浮。
黑嘎在一片绿色的草滩里停下,它打着喷,喘着粗气,它太累了,浑身的汗水将皮毛湿透。我从马上下来时,四肢几乎是失去了知觉,我顺势倒在草地上,觉得除了灵魂属于我,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四分五散了。黑嘎凑近我,用鼻子在我脸上喷气,我无力地望着黑嘎,我本想伸手去抚摸它,但我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啤嘿嘿”地叫一声,扬了扬鬃毛,它那一排茂密而蓬松的鬃毛已经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塌陷下去,显得那么疲惫和浑噩。我无比歉疚地说:“汉巴见了你这副尊容,一定会杀了我的。”
我看着黑嘎轻轻翻动的黑亮的眼波,再也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尽管我很快昏睡过去,但潜意识仍然在马背上天摇地晃般地颠簸。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从天边升高了,光芒万丈地照耀着草滩。
黑嘎在不远的草滩上安详地吃着草,它好像恢复了体力,汗水也干了,蓬松的鬃毛在阳光下闪动着黑亮的光泽,被风轻轻地吹拂着,有着让人心醉的神秘。我从地上爬起来,黑嘎抬头看我一眼,冲我发出一声“哞嘿嘿”亲昵的低唤,我双腿被灌满铅似的走到黑嘎跟前,抱住它的脖子,对它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吧?”黑嘎转过头看着我,它的目光幽深而执着。
我和黑嘎回到知青点已是下午时分,汉巴正面色如土地蹲在马厩门口发呆,他那副呆相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有人用锥子在他的屁股上锥上三锥他也毫无知觉的。当汉巴发现我和黑嘎出现时,他停滞的思维才在转瞬间恢复,他恢复后的第一个举动是,“嗷”的一声,扑向我们,他对我睁着惊愕的目光,从上至下地看了一遍,然后就去检查黑嘎,那种仔细的样子好似在毛根里寻找虱子,然后就走到我面前,冲我吼道:“你把它累成什么样子了!”
我对怒气冲天的汉巴内疚地笑笑。当时我除了笑,别无选择。
汉巴诡秘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说:“我早看出你,第一天见到黑嘎,就不怀好意,你竟然没被它摔死!”汉巴突然打住,他奇怪地看一眼黑嘎。黑嘎平静地望着主人,发出“哞嘿嘿”地叫声,那种神情似乎在说,没事,没事,不是一切都好着呢吗。
汉巴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他对我说:“你放羊去吧,一批淘汰的羊,上不去天山牧场,就近放牧。”
我说:“这是惩罚还是什么?”
汉巴就恶脸兮兮地笑了,他说:“我敢惩罚你吗?你能驾驭黑嘎这样的马在戈壁滩上转迷魂圈似的跑了一整夜,鬼才知道该怎么惩罚!”
汉巴说:“你知不知道,黑嘎已经让多少人筋断骨折,当初我在追杀它的人的枪口下救下它的时候……”汉巴说到此戛然而止,他压低嗓门说:“黑嘎当年差点被毙了,容易吗!”汉巴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得意,这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汉巴领我去羊圈点数,一共八十七只,只只瘦窘不堪。我对着这群淘汰的弱者,皱了皱眉,说:“万一死了怎么办?”
汉巴说:“少一只就罚你,如果一只不少的能越冬的话,就准你半个月长假。”汉巴以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怎么样?”
我对这半个月的假产生了兴趣,心里就开始琢磨着怎样去对付这群弱者,我对它们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它们。
点完羊头数之后,汉已告诉我关于他与秋莎的事,他说他要娶秋莎,还说到了秋莎头天夜里在胡杨林里上吊的事,也说到了秋莎当天夜里生下了一具死胎的事。
我听了背上就有一种被冷风吹的感觉,我浑身不舒服地望着汉巴,半天才醒过神来,说:“谁是秋莎?”
汉巴说:“跟你一样也是知青,八年前从上海来的,八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在那一次我就想娶她,没想到八年之后……你说这事!”汉巴表情复杂地望着我,好像是要让我帮他敲定点什么主意。
我从呆愣中醒过来,心里就涌出一股强大的悲伤,泪水随即浮上眼眶,我几乎哽咽地说:“将来,黑嘎就属于秋莎,是吧?还有你……你!”
汉巴听了我的话,不明白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说:“我以为你会说点其它什么……”汉巴眼里掠过一种很深的失望。
我对汉巴嚎叫起来:“你让我说什么?”
汉巴望着我几乎扭曲的面孔,说:“秋莎不喜欢马,这是我的猜测,也许她不喜欢。”
我伤心地转过头去。汉巴在我的背后说:“如果不出现秋莎,我会爱你……真的。”
汉巴的话像一颗嗖嗖作响的子弹击中了我,我受震似的呆立。我很想转过头去看一眼汉巴,可是我呆立久久之后,终于没有转过头去。
我赶着羊群,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我会因汉巴将来的一切受伤害的。
汉巴远远地看着我,双臂无所依傍地垂吊着,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茫然失措。
我心中的悲伤风起云涌一般地鼓荡起来,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变调的哭嚎,但我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这种声音从我心中冲出来,我知道这种声音一旦出口,就连自己也不会认识自己了。我将颤抖的面孔仰对天空,任泪水纷飞。
从那天之后,我成了牧羊女。一群瘦弱不堪的羊从强壮的羊群中败下阵来,由我来牧放它们,我赶着它们慢慢悠悠地在戈壁滩上行走。两只牧羊大大概知道我成了它们的主人,不可回避地要受到我的管制的时候,它们就对我百般地讨好,在我身前身后乱转,使我心烦意乱,我没好气地踢它们一脚,它们就愤怒地叫着跑开,没想到过了会儿,它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起来,叫声之古怪,令人毛发倒立。正在低头吃草的羊,听到它们肆无忌惮的叫声,都抬起头来,仔细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又低头吃草。
我不喜欢身边的两只牧羊犬,它们都长着一双机警阴鸷的眼睛。它们有狼一样的眼神和短促的尾巴,平时毫无来由地狂呼乱叫,狼真的来侵袭羊群时,它们就夹在羊群中一起逃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使我大为恼火。况且它们是一公一母,有时团结恩爱得如同一条犬似的,有时厮杀掠夺,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把对方咬得鲜血流淌不罢休。我实在无法理喻它们的做法。它们一齐狂呼乱叫,一齐入眠,一齐跟我抢食物吃,特别在它们交配的时节,它们痛苦万分的叫声响彻戈壁,让人惊心动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往往这时,我只好忍无可忍地将面孔转向一边,无法去目睹在那样的声浪中生命的交融,听了这种声音,就觉得有生命的地方,总是充满了血腥和哀嚎,连最基本的媾和也是如此。紧接着母犬在不久的日子里,生下一堆小犬来,很可爱的叽叽呢呢地叫着,结果犬的队伍在扩大,羊的队伍在缩小。不久就长大起来的小犬们,被送到别的牧场去了,而这一对恩爱的仇敌,仍然乐此不疲地狂呼乱叫,交媾和生崽,经常忘了将狼赶跑。
交媾完毕之后的两条犬,一转眼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阳光正烈地照耀着戈壁滩。我发现汉巴骑着黑嘎的影子在远处的林带里时隐时现,汉巴显得一副奔忙无序的样子,从林带里出来往西去,却又突然策马掉头往北去了,汉巴像幽灵一样在戈壁滩上乱转。
我看着他们的影子,心想,汉巴在忙碌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有了秋莎的缘故?
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悲伤来,我百倍地思念黑嘎,一下就觉得我离黑嘎太遥远了,中间隔着汉巴和秋莎。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黑嘎奔跑时的样子。
自从那天夜里偷骑黑嘎之后,汉巴就格外地警惕着我,夜里他把黑嘎藏在了一间堆柴禾的小屋里,曾有两次深夜我去看黑嘎,发现黑嘎竟然不在马厩里。我对着空洞黝黑的马厩,心里一派空茫,我想汉巴这家伙把黑嘎藏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如此无情!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燃烧着,直到双臂都开始轻微的发抖。
我走到汉巴的院子前,朝里张望,以为黑嘎被圈在院子里了。当我轻而易举地推开院子的柴门时,却发现窗口里有微弱的灯光。我不由自主地走近灯光,站在窗下,看着自已被映在地上变形的影子,心里就别扭起来。这深更半夜的,站在人家的窗口下,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东张西望。
我原以为像这样的深夜,只有我才睡不着满世界乱跑,没想到汉巴和他的女人也同样睡不着。
我正琢磨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窗口里却突然传出不知是女人的哭泣还是呻吟声。这种声音十分离奇古怪,咝咝溜溜,如诉如泣,像一根飘在风中的柔丝,扯不断理还乱,又似谁在黑暗中漫不经心地撕扯着一块绸布,于撕心裂肺中突然停止,又在空幽无声中响起。这种声音将我本来就不那么坚强的神经搞得更加脆弱不堪,因为这种声音发生在这孤寂无声的夜晚,实在是一个凶险莫测的隐喻。但我必须承认弄出这种声音来的女人,一定心中溢满了忧伤和爱恋。
这种声音渐渐消弱之后,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女人的哭泣消失的尾音里暴发出来——“我杀了他!”这显然是汉巴的声音,汉巴的吼声低沉而苦涩,闷闷的在我脑海前砸出金属般的星光。我心中愕然,汉巴要杀了谁?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茫茫无边的戈壁黑夜,打了一个哆嗦。
我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这时我听到了黑嘎那种特殊的叫声,从一个不明真相的方位传过来。黑嘎的叫声使我消沉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我竭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搜索,那种声音虽然轻微,但却丝丝入耳清晰无比,我突然辨明了出处,不假思索地朝那种声音走去。
在汉巴家院的后面的一间堆柴禾的小房子外,我驻足倾听,黑嘎凄凉的叫声,从小屋里传出来,我明显感到了黑嘎的憋闷和愤懑。我双手扒在门板上竭力从门缝里朝里张望,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轻轻地拍打着,压低嗓门喊:“黑嘎,是我。”
黑嘎发出“哞嘿嘿”的叫声回应我。
我的手触到了门上挂的大铁锁,死死地锥在上面,摇也摇不动。我立刻就急了,真想一脚把门踢开,放黑嘎出来。
我茫然四顾而无可奈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