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4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些年,在苏东坡的生活里,他曾在不同的处所突然出现。苏东坡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济南,后来又在京城碰见他。此人从事何种活动呢?难道他没有职业?他何以为生?他与苏东坡要好,难道是有所求取?特别是等到苏东坡在朝得势之时吗?可是他向苏东坡从无所求,也不曾求苏东坡为他转求他人。过去不知他流落何方,而现在又忽而相遇,不在别的地方,偏偏在此,苏东坡又遇到他。吴复古是真正的道士,身体精神,轻松自在,一心无忧无虑,这是道家极其重视的,由于身体强,欲望少,他们大多能过一种为人所艳羡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获得此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必须摆脱名利,吃粗茶淡饭,穿衣住处不讲究,步行千里,睡在旷野,不视为苦事。吴复古对此世界一无所求。他时隐时现,等于随时提醒苏东坡,倘若他不为政治所纠缠,他就过那种飘荡不羁的日子。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十月二日,是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前两年,苏东坡到了惠州。好多事对他都显得新奇,可是又似乎熟悉。广东是亚热带,他看见橘林、甘蔗、荔枝树、香蕉园,还有槟榔树。决不是个不适于生活的地方。有两条河自北流入,在城东会合。前半个月,苏东坡在地方太守礼遇之下,住在政府官舍中。他立在两河会合处的合江楼上,看见宽广的溪流在下面城边流过,对岸间善县的县城,就建筑在陡斜的山坡上。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卵,闲散的人正在那儿钓鱼。城的正北就是罗浮山和象头山,他知道以后他会去揽奇探胜的。
这里就是中国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处处是浓绿的草木和亚热带的水果,的确是“岭南万户皆春色”。当地百姓看见苏东坡这位诗人,都觉得惊讶,不知他为何故被贬谪到他们这个地区来。苏东坡想到苏武,苏武被匈奴单于流放到漠北,从没料到在暮年还能回到中国;他又想到管宁流放到辽东,竟愿居住在那里终身不去。惠州很美,当地居民也对他很好。等后来他迁到对岸的嘉佑寺之后,他说不久“鸡犬识东坡”了。
在对岸松风阁里他写了一封短笺,把他对人生的态度表现得最好。搬到嘉站寺之后,他常在山顶的松风阁里留连不去。一天,他正回家时,看见松风阁高高超出树顶之上,他的两条老年的腿感觉到疲倦。他忽然想:“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人若悟此,当恁么时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复到“依然故我”了。在广州之时,他买了些上好的檀香,现在喜欢闭门静坐,细闻此香味,思想往日过错。有时窗外凉风徐来,他下午酣睡,等屋顶一个乌鸦把他唤醒,忽然觉得自己已然无官一身轻。看见宽阔的河面反光,映入书斋,他心想,这与明月在天一样好。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以为天空有云、有月光会更美。他以为天空无云,正如一尘不染的良心。
他给朋友写信说:来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无挂虑,因为已经乐天知命。黄州老朋友陈糙写信说想来探望,由汉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遥。苏东坡给他回信说;
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多百之邦行矣”;岂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觉三山硅步,云汉路尺,此未易遗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就,莫作儿女态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辊电散,末易名状,大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 自山中归来, 灯下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三月四日(绍圣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绝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邻近地区的官员都利用此一难得的机会来与这位杰出的诗人相结交。惠州东、西、北三面,计有五县的太守,不断给他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罗县令林杯变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其他至交如杭州僧人参寥、常州的钱世雄,不断派人带礼品药物、书信来探望。苏州有一个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给太湖地区苏家与那里的朋友来送信。苏东坡在宜兴的两个儿子老不曾听到父亲消息,十分焦虑,姓卓的听到,他说:“这个容易!惠州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着去,总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出发,走上这条漫长的道路,横越大疫岭,走得满脸紫赫色,两脚厚茧皮,他走到了。
用这种方法,苏东坡不断与家庭保持联络。道教奇人吴复古和他同住数月,随后两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职所在的高安,时常往返。另一个苏东坡的同乡道士陆惟谦,不辞两千里之遥,特意来看他。苏东坡发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酒——“桂酒”,他说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给陆维谦写信开玩笑说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之劳,而陆维谦果然来了。
每过几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厨子带着菜到苏东坡家来做。过几天,苏东坡就到城西湖边朋友家喝几杯。那片湖位于山麓,旁边有一个大佛塔,两个庙。有时他去钓鱼,一直坐在岸边一个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钓到一条大鳗鱼,他带着鳗鱼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里吃饭。苏东坡常去游白水山,有时他带着一个儿子,有时和本地太守或新来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给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几封读之可喜。在一封信里他谈到他临时发明的烤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渡,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率三五日一铺。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饱刍豢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此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
到了惠州,苏东坡最大的发现,是此地无酒类的官方专卖,每家各有家酿。由此时起,他开始品尝桂酒,这时他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给朋友的好多信里,他赞美此酒的异香。此种酒微微带甜而不上头,能益气补神,使人容颜焕发。在一首诗里苏东坡盛夸此酒,如果此种酒能开怀畅饮,会感到浑身轻灵飘逸,可飞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听到桂酒的酿造法,刻在石头上,藏在罗浮铁桥之下,所以只有寻神求仙的人才能寻到。
苏东坡写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赋。最有趣的是《东皋子传后记》。东部某太守以酒相赠。他刚刚读完汉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东皋子传》。在他谢太守赠酒的信里,他写了又启,叙述他饮酒的习惯,偶尔添写了两条人生至乐,不高明的作家必然会增加到四五条,或写个没完了。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闭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
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乐,有求则与之。而尤善酿酒以饮客。或日:“子无病而多蓄乐,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乐,吾为之体轻;饮者团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日:“待诏乐乎?”日:“待诏何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迁予。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为墓志。予盖友其人于千载,或庶几焉。
苏东坡写过一篇“酒颂”。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读了他描写陶然微醉的快乐,也会为之神往的。
浊酵有妙理赋:
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稻米无知,岂解穷理?翰英有毒,安能发性?乃如神物之自然,盖与天工而相并。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湛若秋露,穆如春风。疑宿云之解驳,漏朝日之域红。初体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扫空……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座中客满,惟忧百磕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夜光之壁,不可以铺。刍豢饱我而不我觉,布帛懊我而不我娱。惟此君独游万物之表,盖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乐;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苏东坡不但是酒的鉴赏家和试验者,他还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时期,他曾试做橘子酒和松洒,松酒甜而微苦。在他写的“松酒赋”里,他曾提到松脂的蒸馏法,但是如何制酒却未明言。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尝中国南方的特产“酒子”。酒子是在米酒还未曾充分发酵时取出来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甚少,实际上有些像稍带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诗前的小序中他说他一面滤酒,一面喝个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他说了“真一酒”的做法。这种酒是白面粉、糯米、清例的泉水这神圣的三一体之精华,做成之后,酒色如玉。上等面粉展酿粉,揉成面鞠饼,挂起来干两个月;然后煮上一斗米,在取出之后用水冲净,晾干;再拿三两翻饼,轧成细粉,与米和匀,放入瓮中,压挤极紧,中间留一圆锥形小坑,在中间低处流出酒液时,把刚才留下的一部分却粉洒在中间低处。等酒液已经够多,把压紧的米切开,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为一斗旧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进两碗开水,过了大约三天到五天,便酿成了六升的好酒。但是时间的长短,也要看天气如何而定。在热天,酵母要减少半两。
说公道话,苏东坡在做酒方面,只是个外行中的内行,而不是个真正内行。做酒只是他的业余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后,过和迈两个儿子常被人问到他父亲做各种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苏东坡诗和书信中常提到的桂酒。两个儿子都大笑。二子过说:“先父只是喜欢试验罢了,他只试过一两次。桂酒尝来犹如屠苏酒。”苏东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契而不舍研究个透彻。据说尝过他在黄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几次腹泻。
在哲宗绍圣三年(一0 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终未能传下来,苏东坡只是称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写给苏东坡的信报告这个噩耗,竟走了三个月。苏东坡对堂妹的钟爱并未少减,这一点在几年前他写信给一个亲戚,可以证明,因为那封信里他说一次旅行时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终引以为憾。在最后一年,她与丈夫显然是迁到苏东坡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夫柳仲远,是一个方正的贫儒,并未考中科举,但甚喜收藏字画。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