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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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
是个也无风无雨也无晴的冬日。天空阴霾、四野寂寞。马鞍山西侧的凤凰岭腹地,芦苇比哪一年都长得茂密兴旺。密匝匝的松黄的秆,蓬松松黄灿灿的花穗,伴着四周挺拔坚硬的丝茅丛,给这灰调子的天地涂抹了一笔豁然的亮色。于是掩藏在这中间的圆圆的坟冢,虽孤单却不凄凉,虽隐秘却不压抑,这个二十九岁的女子,葬进异乡的这方土石中,寂寞一年余了。
蓦地,有只色泽斑斓的竹鸡从冬的衰草老林中腾地飞起,掠过灰蒙蒙的天幕,凄厉地叫唤:“几多怪——几多怪——”,那金灿灿的芦花便纷纷扬扬飘落,金色的迷茫后徒剩一根根苍老的秆秆!
山里进来了人。听那脚步声,断断续续,歇歇停停,却也由远而近,终于从没有路径的草丛中攀援上了母子俩。
母亲比起一年前,又见老了许多。岁月的霜雪濡染着黑发,痛苦与坚忍烙刻上额头,那双原本只拈绣花针和水烟筒的贵妇手,已叫粗活重活磨砺得分外粗糙!那耳垂上的金耳环,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关节已变得粗大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颗缝缝补补用的铜顶针!
身旁的儿子眼见这一切怎能不痛心不寒心?儿子是长子章浩若,母亲却仍习惯喊他原先的学名懋萱。儿子与母亲分别已整整五年了!打抗战爆发,浩若投笔从戎,奔赴武汉,当名战地记者;以后跟随张将军,参加过庐山保卫战,辗转第九战区,当过上校总务长、参谋长,也算是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然而多年的戎马生涯并未洗尽他的书生本来面目。眼下他已离开军队,被委任为贵州省铜仁县县长。他当即与那位有实无名的“三姐夫”蒋经国联系,征得同意后,派人将老母外甥等从万安接出,他与小儿修维在桂林迎候,一大家子汇集后,再西行上任。
母子相见,悲欢交集。浩若是孝子,但浩若与吴映葵的登报离婚,却叫母亲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母亲的心竟偏袒着儿媳妇,像她的闺中好友唐家婆婆一样,母亲感情的天平上砝码倾向女人一边。好在映葵并没有“被休”的失落感,浩若也与在洛阳结识的江西女子纪琛再婚,母亲便想:一代毕竟不同一代,新一代的女人怕更不同于她们这一代的老女人。心头就觉宽慰了许多,从万安起程,母亲在赣州停留了几天处理些事,思来想去还是将长孙修纯托付给映葵照料,母子情不是一纸离婚书可以割断的呵,这样做她以为可以弥补些许遗憾。
桂林汇合后,浩若原准备稍事歇息便乘车西行,因为桂林形势吃紧,浩若还怕母亲触景生情,“节外生枝”。果然,母亲执意要到懋李的坟上看看。
事情已过去一年多了,何必再勾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伤痛呢?何况三姐死得不明不白。眼下非清明非冬至,不是祭扫的日子,浩若也怕招人注目,反而无事生非。
母亲流泪了:懋萱,娘不求人的,可这回娘求你,上你三姐坟上,这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呵。
浩若的心便怦然碎了!兄弟姐妹中,他与三姐的感情是最深的。家里人都笑他:你是三姐招弟来的呀。是的,母亲连连弄瓦,曾招致婆婆的愤懑,于是他的诞生,自成了章家的掌上明珠;而三姐的“招弟”,还有她的过人的聪慧与秀颖,三姐成了姊妹兄弟中的圆心儿。亚若、浩若、亚梅、澣若,这些名字全是跟着三姐改的呢。他们姐弟志趣特别相投,爱吟诗作画,爱弄箫抚琴,爱说古评今,三姐女儿家的胸膛,也汹涌着一腔热血。记得他去武汉前的那个明月夜,三姐清唱一曲岳飞的《满江红》,那悲壮之情至今也难忘。只是命运多舛造化弄人,三姐的婚姻和事业之路难得平坦更难得平静,三姐那颗脆弱又好强的心,承受了传统桎梏和世俗舆论几多压迫?三姐与小蒋的事,他并非全然不知,也有过担忧和惶惑,但是三姐这样惨烈的结局还是重重地震撼了他!他也曾怒火中烧,非得问个一清二楚不可!只是思来想去,盘根错节,冷了一腔热血罢了。母亲的这几句话,重又点燃了他的悲愤之心。身为七尺男儿的弟兄,还不如白发老母亲重情呵。
于是,浩若提上一竹篮供品,搀扶着老母,悄然上了这座荒凉的凤山。
母亲和大弟默默伫立在这座外人不知或已忘却的孤坟前。尔后,母亲的粗砺的双手和大弟的握过笔和枪的双手便默默地将坟上周围的野草芦苇拔去,圆圆的坟冢青灰,小小的碑石青苍。
大弟打开竹篮,摆上几样供品;大弟跪了下来,虔诚地三磕头。
大弟穿一袭灰布棉长袍,藏青的西式长裤、黑色的布鞋,依旧一派儒雅文弱风韵,与离南昌去武汉时并无多大差异,三姐九泉有知,当感欣慰。
母亲着一袭净黑的丝葛棉袍,母亲的白多黑少的发髻依旧是一丝不苟,母亲镇静地看着这一切,当儿子立起时,她缓缓地蹲下,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这无一字的青苍的石碑,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扯动了,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郁积内心的无限哀伤和忧愤如火山爆发,如洪水决堤,她扑倒在女儿的坟上,嚎啕恸哭!
世上还有什么冤屈大于无可申诉的冤屈?
世上还有什么愤懑大于无可宣泄的愤懑?
白发娘送黑发女,是来得太晚还是去得太早?这颠倒的世事,乱纷纷的恩怨!
“三女——你命好苦呵!三女——你怎忍心丢下你娘你兄弟姊妹你亲崽呵!三女——!”
母亲仰脸望天问天:天啊,人的命是天安排的?天为什么这般不公?天苍苍野茫茫,没有阳光没有风雨,这寂静的不作回答的世界!
她捶打着墓碑,她要问的都不能问,要喊的都不能喊,一切都只能归咎于命!可人心何时何刻安于命?那原来就皴裂了的手背就渗出了鲜红的血珠,浩若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扶起母亲,可腿脚一软,也跪倒在三姐坟前,大放悲声:“三姐——三姐,你走得不明不白啊!”
母亲便又一次抬眼问苍天“天啊,我三女走得好冤啊!”
苍天无语,昏昏沉沉。
母亲就又撼着石碑:“麻子——麻子——你可对得起懋李?麻子——你好不仁道啊!”
这呼天抢地的不平,撼动了山野群峰,那只色泽斑斓的竹鸡又不知从何处惊。
飞凄厉地叫唤:“几多怪——几多怪”,掠过灰蒙蒙的天穹。
浩若猛醒过来,慌了,忙摇着母亲:“姆妈,喊不得的!会招来祸啊!”
母亲于是缄口不言,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并不怕祸,可是想到还有一大家子,还有这一对可怜可爱没娘的小外孙,她岂能不忍?喊出了这口冤屈,她的心气倒也平了许多。
第七部分此恨绵绵(2)
“姆妈,这事,唉,怎么能怨恨他呢?他,也有他的难处,他,又不是普通老百姓。”浩若轻声劝说母亲,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上,他是不敢也不愿直呼“麻子”的,可也不敢在母亲跟前称什么“专员”。
母亲倒也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是的,他怕是真的有他的难处。这回从万安起程,在赣州停留的几天中,她曾托吴骥去问蒋经国,大毛小毛学名孝严孝慈,可姓呢?总不能长期含混下去吧。吴骥转过蒋的话,却是极其艰涩委婉:吾子,岂能不是吾子?只缘内外交困,暂缓议此事。若对外应付,可暂从母姓,待有朝一日——
母亲的心凉了,她不要听。为父者,竟不敢让儿子跟自己姓?这在平民百姓中怕也窝囊得出奇!依稀仿佛中,她记起章甫曾摇头晃脑解过古文:古代的姓是皇帝赐给的!姓,大概也有尊卑贵贱之分吧。这样想来,她摇摇头:“罢罢罢,莫难为那一家了。就姓章吧,原本是章家的骨肉血亲呵。立早章,早立志,两个崽仂会成器的。”
痛快淋漓,掷地有声。
说得吴骥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出声不得,他敬佩这位伯母。
天幕沉沉,母亲平静下来,轻轻地又摩挲了一阵青石碑,方由儿子搀扶着下了山。
母子俩过漓江桥时,情不自禁又一次驻足遥望凤山。不知怎地,章浩若的胸臆涌出这几句诗:“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是夜,却是月明星稀的清朗乾坤,漓江如一匹墨绿色柔熟软缎,舒展于迷人的夜色中。寂静的漓江桥上,有两个男子信步走来,迷离的夜景让他们收住脚步,倚栏而立,陶醉其间。那高挑者,是徐君虎;那壮实者,是蒋经国。
章家老小在桂林时,蒋经国也来到了桂林,是安排?是巧合?谁知?章亚若去世后,这一年余,蒋经国极少来桂林,即便来到也是匆匆离去,怕见伤心处!
可是,男人毕竟是男人。一年来,蒋经国建设新赣南的事业可谓“如火如荼”,是年七月,《科立尔》杂志率先刊出文章《小蒋建立型模,作为新中国未来的范例》,蒋经国和新赣南名噪海外。《纽约时报》的记者、剧评家阿德金森又专程来赣南实地采访,就在十一月,刊出《赣南建立民治的目标》的特写,对蒋经国和新赣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中国方面的有识之士,都一厢情愿地高谈中国的现代化,却只有赣南在真正地推行”。而此时的蒋经国却已作了离赣的准备,父亲这次召他去渝,便是即将让他出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部学校教育长,赣南,只不过是他事业腾飞的基石吧。
蒋经国自信,心口的创伤已痊愈。适才几位银行行长为他洗尘,他邀上老友徐君虎,宴罢,酒醉饭饱,他来了兴致,又拉着徐君虎边走边聊。
可伫立桥上,他的心境陡然间变了。“今宵酒醒何处?”漓江上,山影明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刻骨铭心思念起这个二十九岁就走完了生命历程的年轻的女子!谁说创伤已痊愈?那薄薄的痂瘢,原来只要轻轻一碰,汩汩的血又涌了出来。
他忘了身边的徐君虎,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东北方向黑魆魆的群山剪影,他的心在泣血:亚若,你在哪里?
知情人徐君虎看着他,也就不言语,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是一幕悲剧。四年前,蒋经国接到章亚若求职信的神态,徐君虎记忆犹新。这个女子确实不寻常。不寻常来自诚实。她后来与蒋经国的热恋,似不可思议,莫非这是一出命中注定的错缘?而两年前的冬日,赣州来人的言行,徐君虎此时忆起,也毛骨悚然,看来章亚若死于非命无疑。
那是赣南三青团的两位年轻人,蒋经国保送他们去重庆受训,路过桂林,前来市政府看望徐君虎。徐君虎对他俩不甚熟悉,但对赣南来客,他都热情周到。
寒喧之后,两位年轻人见左右无人,掩紧房门,神情诡谲问道:“徐科长,桂林可有小车出租?”
战时汽油紧张,桂林小车极少,除了达官显贵,一般人步行,经济宽裕的坐人力车代步,徐君虎不知他们要小汽车甚用,便问道:“有什么急事要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