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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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骑达达的马蹄踏过长安的街道,为李德裕带来新的消息:最先抵达天德的回鹘诸部内讧了。没斯借口宰相赤心密谋侵犯唐朝边塞诱杀了赤心。那颉啜在得到消息后收留了赤心残留的七千帐部落,仓皇东逃。
李德裕的笔锋从振武曲曲折折地向东,走大同,经过室韦和黑沙,略略顿了一下,向南划到雄武军的位置才停了下来,在地图上留下一道细细的墨迹。那颉啜象离群的雁,沿着这线条孤独地穿过塞外苍茫烟尘,凄惶地停在燕山北麓。河东的铁骑在他的背后神出鬼没,寻找吞噬他的机会。在他面前,云树依依的蓟门雄关挡住了他的去路。幽州的数万甲士已经在飞鸟难逾的百尺城头向天挽起长弓……李德裕把目光转向了错子山。已经在那里停留多日的乌介可汗会坐看那颉啜垂死挣扎么?驰援的大军还在北上的路途。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李德裕不愿意将幽州与那颉啜的一场歼灭战演变为大唐与回鹘的生死会战。他必须准确判断乌介可汗在那颉啜遭到攻击时的反应。
燕山北麓?李德裕望着舆图若有所思:如果着乌介可汗重返大漠,他要走过的路距离那颉啜驻马的地方是如此之近。乌介可汗目前不畏惧那颉啜。可一旦他铩羽而归还能不畏惧那颉啜么?回鹘人知道,无论入侵中原胜负如何唐军都没有深入沙漠的意图和力量。万里大漠名义上的主人有时候是长安的天可汗,可真实的主宰永远是马背上的民族。只要乌介可汗南下牧马的意图受挫,那颉啜一定会与契丹人、奚人合谋,半途截杀仓皇北归的败兵,造成大漠的权力真空。
如果我是乌介……政事堂上的李德裕把自己假想为身在错子山金帐里的回鹘可汗:在南侵之前,我一定会首先解决那颉啜着个心腹之患,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李德裕曲起的指节笃笃地敲了一下地图上的墨线,他已经断定乌介可汗一定乐意看到那颉啜的覆灭。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了,李德裕在案几前坐了下来,提笔草拟了两道密诏。几个时辰后,日行八百里的快马冲出了长安东门,向太原和幽州绝尘而去。三万幽州甲士在接到诏书后潮水般杀向那颉啜的营盘。七千帐回鹘人很快就被分割包围,全军覆没,只有那颉啜趁着混乱远遁。可是他终究没有能逃出生天。乌介可汗斩下了他的首级。一切都在李德裕的意料中。
在边境流亡两年的那些回鹘人无衣无食,已彻底陷入了绝境。在听说那颉啜被杀后,惊恐万状的回鹘人躁动不安。丧失家园的苦痛,饥寒交迫的辛酸折磨着他们越来越脆弱的神经。任何细节上的疏忽都会使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将骨子里的彪悍气质转化为不可遏制的狂暴行为。听到幽州传了的战报后,李德裕命天德都防御使田牟趁回鹘人心动摇的时机,引降、分化天德城外的饥民,将他们有条不紊地转送太原等内地。没斯也在李德裕的精心安排下,率回鹘特勒、宰相等二千二百多人正式归降大唐,并接受朝廷赐名李思忠。
那颉啜败亡了,没斯归降了,回鹘就只剩下乌介可汗了。他的牙帐先是设在河东大同军以北的闾门山,后又屯驻在杷头烽的北面。十万回鹘人在他的率领下横扫天德和振武之间的党项和吐谷浑。从这些弱小的部落那里大肆剽掠人口和牛羊。一骑又一骑使者一次次为乌介可汗带去了长安天子的诏书。李炎要他立刻重返漠南。可是,乌介可汗不仅置若罔闻,还亲率大军越过杷头烽,闯入大同川。杂居在河东一带的戎狄各族一次就被掠去几万头牛和马。乌介可汗带着这些收获辗转来到云州城下。云州刺史张献节可以凭借坚城闭门坚守,荒野里的吐谷浑人和党项人就只好逃入山中,躲避肆虐的回鹘人。不长的时间里,北疆在乌介可汗的铁蹄下一片糜烂。
沧海横流,正给了李德裕的绝好契机。他没有放弃让回鹘重返斡耳朵八里的外交努力。回鹘人石戒直为乌介可汗带去最后一封书信,李德裕又亲自以河东节度使名义起草了一封信,寄给回鹘宰相。在信中,李德裕给了回鹘两个选择:一是重返斡耳朵八里,和黠戛斯一争长短;一是效法汉朝时的匈奴呼韩邪单于,派遣儿子入京侍卫,然后亲自来京城拜见天子。如果两条路回鹘人都不走,李德裕为他指明了最后一条路,一条死路。
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威胁。在李德裕从容不迫的布置下,契苾、沙陀、吐谷浑骑兵悄然跨上了骏马,等待着决战的时刻。饱受欺凌的党项人向回鹘人亮出了雪亮的战刀。连刚刚改名李思忠的回鹘人没斯也率领自己的兵马会合胡族六千骑兵奔赴战场。在他们的东边,也就是乌介可汗侧后方初长的连天芳草中,雄健的战马焦躁不安地跺着铁蹄。臣服于回鹘百年之久的奚人和契丹人已经诛杀了八百回鹘监使后接受大唐的指挥。这时候室韦人的使者赶到了幽州,求赎酋长的妻子。那是幽州铁骑在攻击那颉啜时的俘虏。幽州节度使拒绝了他们的金子、丝帛和牛马,抛给了室韦人一句话:满足他们要求的条件只有一个——杀死回鹘人!画角莫吹残月夜,河东镇、振武镇和天德军那些跃跃欲试的代北豪杰们已经在云起后的浓重夜色里潜藏了很久……李德裕在地图上画出的战略部署,逐渐化作一张越来越清晰的狞厉面目,浮现在回鹘人头顶的穹庐。谁将为李德裕去完成这雷霆一击?旧唐书的书页上墨迹淋漓地写下了答案:
“孰称善将?刘沔、石雄。”
元和年间,盘踞淮西的吴氏帐下有一支让多少人闻风丧胆的“骡子军”。当刘沔和他的士卒出现在这支骡背上的劲旅面前,这些横行淮西十多年的狂徒还以为又是一支鱼腩。血战中,刘沔四次在锋刃下死里逃生,留下了一身伤痕,却挥舞着战刀打破了骡军无敌的神话。在河西,刘沔率天德军出入数万党项羌叛逆的阵营,屡诛贼酋。移任振武节度使后,他又率吐谷浑、契苾、沙陀三千骑奔袭银、夏,俘获上万侵入河西的党项杂虏。接到李德裕起草的诏书后,这位威震边塞的名将走马东来,飞奔与乌介可汗正面交锋的云州接任河东节度使、招抚回鹘使,也就是千里沙场的统帅。回鹘大掠云、朔北边后,乌介可汗狂妄地将牙帐设在了五原。刘沔将自己帐下的最骁勇的将军石雄召到了云州。
如诗歌里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石雄就是从那数以万计的累累白骨中站立起来的将军。他仿佛是专为尘世间无穷尽的征战而生。在他身上有一种武人所独有的嗜血气质。在石雄眼中,战争就是战争,是目的本身。破贼立功后,他就会将朝廷赏赐的金帛放在辕门外。他自己象征性地取一份,其余分给军士。无论在那一支军队中,石雄都深受士卒的爱戴。他们愿意与石雄一道浴血,让他在沙场的血雨腥风中纵情享受杀戮的快感。当石雄还只是徐州的一名军校时,身上那种气凌三军的英雄气就很让阴鸷的节度使王智兴忐忑不安。他缺少石雄的人望,更缺少石雄的阳刚。当王智兴听说军中有人谋划借出征的时机拥戴石雄来取代自己,他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他自己依靠阴谋驱逐了非常赏识石雄的前任节度使崔群。工于心计的王智兴很快就想出了一条釜底抽薪的计策。几天后,石雄突然接到长安送来的诏书,征召他回京。石雄刚离开营垒,与他平素关系密切的百余位将士就死在了屠刀下。王智兴剪除了石雄的羽翼后立刻上书朝廷,以摇动军情的罪名奏请诛戮石雄。沙场上英雄无敌的石雄面队魑魅魍魉的阴险伎俩束手无策。如果不是文宗皇帝深谙王智兴的阴毒,又赏识石雄的才华,他已经死在刑场上了。几年后,河西党项叛乱。一纸文书将石雄从流放地白州召回。在刘沔帐下,他很快就显示出自己在沙场上的过人天赋,屡破羌人。因为忌惮王智兴,朝廷一直没有提擢他。几年过去,石雄依旧是振武军的一员小小裨将。不过,他没有被遗忘。长安的宰相李德裕和李绅一直在关注着他。
会昌三年春,河东的奏事官孙俦为李德裕带了最新的消息:乌介可汗逼近振武了。刘沔准确地判断出,回鹘人是因为契丹的背叛深感不安,不得不南移四十里来躲避契丹人从背后的袭击。驱除回鹘的时机终于出现了。李德裕沉思良久后,问了孙俦一个问题:如果河东和幽州联手驱逐回鹘还要增加多少兵力。孙俦告诉他,只要增援略显薄弱的大同军就可以了。李德裕点了点头,立刻入宫请天子下诏,从易定调一千精锐入大同川。这时候,河东、幽州、振武、天德大军已经奉命前移边境,压缩回鹘人的空间。如诗歌里所说的:“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驿骑风一样将消息传遍了北疆。
闻鼓鼙而思壮士。河东节度使刘沔见夜幕下的最后决战已经无可避免了,将石雄召到了云州。面授机宜后,刘沔让石雄自己从云集阴山南麓的大军中挑选壮士先行,自己则率领大军随后。那年春天的最初几天,天边一芽细细的上弦月总在黑云中时隐时现,寒风如刀,吹过沉沉的大地。在这样寒冷而有没有多少月光的黑夜里行军是很难被发觉的。石雄带着朱邪赤心的沙陀三部落、三千契苾拓拔杂虏三千骑夜发马邑。城外的回鹘人还在沉睡中幻想破城后屠戮劫掠的疯狂景象,丝毫没有觉察到几千精锐已经在黎明来临前借着暗淡天光悄悄进入自己面前的那座坚城。
此时,石雄已经倚着雉堞,朝城外的旷野了望。日出时分,回鹘营盘的一草一木在薄薄的晨雾里依稀可见。突然,他的目光被数十架毡车前隐约晃动的人影吸引住了:朱衣灿烂、碧衣鲜丽,在回鹘人一片灰扑扑的皮裘铁衣中格外亮眼。石雄派出的斥侯从回鹘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那就是被乌介可汗胁持的太和公主营帐。那些褒衣大袖的人大约是公主的随从。一个人影潜入了那片毡车组成的营盘,为太和公主带去了攻击的准确时间。在口讯中,石雄请公主在开战后不要惊慌,驻留原地,伺机脱离乌介可汗的魔爪。
平静下掩盖着无比紧张气氛的白昼很快就过去了。夕阳下,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在暮色里久久回荡。心态疲惫的数万回鹘人很快在帐篷里酣然入梦,只有太和公主的毳幕后面,有人在焦虑和恐惧中等待最后时刻。鸱枭低低的怪叫声中,守夜的士卒等来了冷入骨髓的下半夜。他们三三两两地躲在帐篷后面,靠在木栅旁躲避大漠吹来的如刀寒风。就连散落在四处担任警戒的几十个士兵也在马上昏昏欲睡。黎明前最冷的垂地的寒云完全吞噬了整个营盘。夜幕下的边城周遭陷入了死亡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
突然,在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仿佛虫豸在夜里咀嚼叶掌。一点、两点、三点……十几个地方次第响起的细密声音连成了一条线,在回鹘营垒侧面不远的地方蜿蜒而过。大地上凸起了一个个土坟。很快,一个又一个身手敏捷的壮士夜卷牙旗,从地底跃了出来,鬼魅般鱼贯潜入浓重的夜色最深处。从城里向城外挖凿十多个地道将如此之多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回鹘人身边。一个守夜的回鹘人在瞌睡中顿了一下,醒了过来。直觉告诉他似乎有某种危险在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