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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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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春秋》的时候,李涵有意拿“阍者杀吴子馀祭”的故事探问侍讲的大臣许康佐。许康佐时任礼部尚书——这是俨然被看成读书人领袖的职位。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个宦官弑主的典故,可许康佐更清楚李涵需要的,是引申。所以,他以“春秋奥义,穷究未精,不敢遽解”推搪,懦弱地回避了李涵的召唤。

  许康佐的虚与委蛇证实了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阐述的一个观点:文职官僚的领袖人物是不会响应皇帝号召的。也就是说,李涵无法依靠他本来应该依靠的文职官僚集团和他们所占据的政治资源,也就无法通过常规途径使自己更为充沛地去洗涤内廷的尘埃与污淖。

  为外部世界所阻遏的政治欲望现在回流到主体内部,在那里冻结成阴冷的情结。焚毁机杼、遣散鹰犬时那个率真的李涵不见了,挽留韦处厚时那个诚恳的李涵也不见了。他变得日益相信阴谋的力量,相信那些更加不值得相信的人。从太和三年八月到太和八年九月,整整五年时间里,他分步骤地削弱了裴度;还学会了引进李德裕来挤兑李宗闵;事过境迁后又反过来利用李宗闵排挤李德裕;他甚至懂得了丢车保帅,决绝地将可怜的宋申锡送上绝路。

  可是,在老到的许康佐、李德裕和李宗闵面前,李涵还是显得太年轻太稚嫩了。他的手腕力度还不够,调动不了他们;他的阴谋还有痕迹可寻,还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当然和他的阅历有关。从小生长于十六王宅深宅大院的孩子无从获取他们政治生涯所需的阅历和能力。那些阅历和能力在他们要完成一项非常的任务时是那样地至关重要。李涵不是一个有超人天赋的君王,但他有自己的方向,并且十分地努力。他所付出的全部努力构成了元和宫变后挽救时局的第一次尝试。这次尝试的主要内容就是运用权术和阴谋去控制他的文职官僚集团,实现诸如清除宦官这样的政治目标。可他最终没有做到。

  仰望壁立千仞的顽固,除了颓然哀叹“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外,李涵还能如何?当太和八年九月李宗闵再度被征召入朝时,他不再是作为可以依赖的政治力量进入长安了。这一回,他纯粹是将李德裕逐出朝廷的工具而已。在扮演了这可悲又可怜的角色后,李宗闵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随后一次对谣言的追查中,他也被不留情面地流放到遥远的明州。既然生命意识的激流无法从左岸或者右岸那些多少还残留着正统人格结构的巍峨高山中得到任何灌注和涵养,那么就在他们的围困和挤压下变得恣肆、浑浊。十万斛的水终于流出了如山一样巍然屹立的朋党投射在他生命流程上的巨大阴影。随着李涵百折千徊地流向深不可测的渊薮,那些岿然不动的政治人物次第消隐在天边。只有那些没有根底的人,如飘萍、如浮沫,在李涵表面平静、暗流湍急的命运急流里随波逐浪。

  一个是翼城人郑注,一个是流人李训。

  这是一对颇为奇特的组合。以公认的政治标尺衡量,他们在被李涵欣赏之前都属于长安政治圈的边缘人物,或者,更干脆点说,属于小人物:郑注是江湖游医;李训虽然出身望族,却在宝历元年的武昭之案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这样的污点本来是足以断送其政治生命的。以同样被公认的道德标尺衡量,他们属于小人。

  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他们蔑视道德:郑注穷途末路时,是一位不知名的牙将赏识他并将他推荐给节度使李愬,结果知道得太多的牙将死在了郑注手里;将郑注带回长安的是王守澄,他没有想到,他带回了他的死神;宦官韦元素也是,他曾保护过千夫所指的郑注,这是他死不瞑目的原因……郑注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小人,有本事反复翻演“农夫和蛇”故事。李训与他不相伯仲。李训是郑注引荐给王守澄,从而平步青云的。在两人联手除掉王守澄后,李训几乎成功地请君入瓮,在郑注面前扮演一回后者演惯了的蛇的角色。来时只有投靠,没有感激;去时只有背弃,没有眷恋——他们眼中只有一级又一级可以践踏在脚下的阶梯,而不是一个又一个帮助过他们的人。

  人,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最空洞的概念。

  郑注与李训还蔑视程序和规范。服丧未满,李训就穿着着山人的服饰出入宫闱,用宽袍大袖来规避丁忧制度。李德裕和给事中郑肃、韩佽都试图依照程序赋予他们的权力阻扰李训复起。但在没有原则的王涯帮助下,门下省官员无法有效地行使封驳之权。很短的时间内,李训不合常规地连连超擢,一年多时间由流人而宣麻拜相。讲求资格的唐代官僚制度在擅于飞檐走壁地避开障碍的小人面前形同虚设。已经跻身朱紫的郑注与李训自然会更加热衷于超越程序和规则,寻求实现自己政治野心的终南捷径。李枚在《喷玉泉幽魂》里曾将李训誉为“四丈夫”之一,但他多半是错了。他忘了这是一个曾阿附于奸相李逢吉的人,一个因企图胁迫他人诬陷宰相李程而被流放象州的人——这的确是一个小人。不过,他到底比郑注好些。我赞同《玉溪生诗集笺注》的看法:“训犹可怜,而注惟可恶”。可是,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恶之处。

  正是这对小人给了李涵大人物所没有给予的体贴。郑注的医术解除了中风带给李涵的肉体苦痛;而许康佐不敢解说的,李训敢。李训给了天子一个明白简练的解答。通过进讲,李训使李涵确信,他不仅能阐释《春秋》,还能讲授更为艰深晦涩的《周易》——关于预测和掌握命运的专门学问。李训与郑注都很关注李涵难以启齿的隐忧和由此产生的内心渴念,并从中看到了他们自己的机会。所以他们都敢于正面回应李涵,热衷于帮他解决在旁人看起来是很复杂的问题。亟于夺路而走的李涵与他们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结合决非偶然。

  没有道德上的禁忌,急于事功又不讲究程序,使得郑注与李训少了很多束缚,效率之高的确让人挢舌不下。续放逐三位宰相使他们声震天下;随后又借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之手将内庭四贵人中的其余三个撵出长安,并最终置三人于死地;武宁军监军使王守涓也死在他们手上;似先义逸等六名被他们排挤出去的权阉差点就葬身边陲;李训还做了一件十几年来文官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处决元和宫变的首恶陈弘志;做完这些后,他们毕恭毕敬地将王守澄架空了。这是颇为阴毒的一手,为一个月后对他的清算埋下了伏笔——利用阉人内讧,李训与郑注在短时间内相当彻底地清洗内廷的高层宦官。在牛、李两党看来,这是不可思议。只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效率才能吸引那些对现实越来越不耐烦的人翕然相从。甚至那些世为显宦的官僚们也纷纷猬附郑、李,成了他们的殉葬品。

  李训与郑注,两个小人与正统人格构成了怪异的对峙。他们的出现使我们的历史评论变得艰难起来,惶惶然,难以自圆其说。清除揽权自重的阉人这样一个从传统政治眼光衡量绝对合理的政治目标却要由李训与郑注来着手实施——按同样眼光,他们也应该属于被清除的对象。在这里传统政治所蕴涵的一个巨大悖论再一次被凸现出来了:道德上存在严重缺陷的人最有效率地继续着以道德为逻辑起点的政治进程。但是他们固有缺陷的消极面也随着事态的演化显现出来了。

  用合乎程序和规则的方式来实现郑、李在甘露之变中所要达到的目的,王夫之设想过,陈寅恪先生也设想过。可大家有没有想过,两个乐衷于暗箱操作的人才是故事的主角。他们才真正符合故事的内在逻辑。

  噩梦已经注定。

  多年前滑台节度使贾耽举行的一次宴会上,相者指着当时还是布衣的贾餗说:“向来贾公子神气俊逸,当位极人臣。然当执政之际,朝廷微变。若当此际,诸公宜早避焉。”相者看到一个噩梦还未成形的胚胎了。噩梦是一个逐渐发育的精灵,频繁地出没于王涯的相府。它鬼出电入,变换着自己,象变古彩戏法的江湖人物一样生生造出名目繁多而又骇人听闻的种种幻象。幻象使命运具有一种可感知性,从纷繁复杂的事件中浮现出来。最后,连王仲翔也觉察到了:数十个家僮鲜血淋漓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头。可惜,王涯不相信儿子的幻觉,更不会考虑儿子去位避祸的恳请。一个擅长于注《太玄经》,经常以此卜算运命且准确率高于《易》筮的人,不可思议地对那些层出不穷的警告视而不见。被忽视的精灵只好栖身在一面铜镜里,应该是久负盛名的“金礛若止水”吧。刚刚被迁为京兆少尹的罗立言引镜自视时也看到了无头的幻像。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角度,青光柔和的镜面里,自己衣领之上的方寸之地依然空空如也。镜里的虚幻,镜前的真实?还是镜里的真实,镜前的虚幻——也许是自己连日来参预密谋,心事太重,以致于两目眵昏吧。罗立言振衣起身,若无其事地衣冠入朝。他就这样在镜里镜外的真实与虚幻之间迷茫,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机会错身而过。镜中的精灵只好藏进郑注的药箧。只要这个踌躇满志的小人一打开药箧,它立即分身为数万青蝇,教人猝不及防地从箧里涌了出来。数万只青蝇呀!那该是何等喧嚣和诡异的阴霾,铺天盖地,久久也没有散去。

  郑注痴痴地仰望着满天翛翛飞舞的青蝇,心里充斥着颓废的感觉。敏感的游医敏锐地感受到了噩梦的征兆。他躺了好多天。当青蝇带来的恶心感觉终于消退后,他决心向我们和盘托出噩梦的秘密。

  贾餗拜相了,相者的谶语就要应验了。滑州宴会的座上客们在山谷间仓皇地找寻着隐匿的地方,以躲避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

  十月初九深夜,密使李好古为王守澄带来了一杯酒——那一定是杯美丽的金屑酒:无数亮晶晶的金屑落叶般纷纷扬扬,在琥珀色的液体里飘摇,将把酒之人带进难以言传的秋的境界。我对这种酒神迷已久了。从魏晋开始,多少风流人物就在金屑酒营造出来的秋意里散了他们的灵魂,消散了他们的太息和太息一般的魂魄。现在却轮到与风流无缘的王守澄不无遗憾地将这满杯肃杀的秋色一饮而尽。他应该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就在那年秋,曾和他一道执掌北司权柄的宦官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已经在遥远的地方被赐死了,已死的崔潭峻剖棺鞭尸,而陈弘志也死了,被封杖击杀在一个叫青泥驿的地方……单一的每一条死讯也许说明不了什么。可当它们串起来,一切就昭然若揭了。

  王守澄出殡的日期选在了十一月二十七。那天,送葬的宦官们一齐来到浐水吊唁这位元和宫变的主犯,该到的一个不少。就在浐水上,也许是掼碎一只杯盏,也许是一声挤出来的干咳,也许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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