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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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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说谁行,谁才行。嫪毐以为,内史肆和卫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齮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逻辑,也就是太后的逻辑。吕不韦占理,嫪毐占势,两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让。军方则擦亮刀枪,观望彷徨。
  李斯自知,吕不韦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势,又是在死争政治生命中不可放弃之军权,即便自己能舌灿莲花,怕也不能说服二人。而让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没有让他去做说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纳闷: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于天,坐等奇迹出现?
  秦国上下,空气令人窒息,危机一触即发。而就在这样的微妙时刻,连老天也忍不住要前来凑趣添乱。
  彗星,又见彗星。
  这次的彗星,高悬西方的天际,长达十六昼夜,这才光芒消灭。对此异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词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虽未明言,而其意却已昭然。参照蒙骜的案例,这回的彗星又将夺走谁的生命?这次的彗星,远比蒙骜那次来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这个注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骜更加显赫,更加尊贵?
  【4、几被遗忘的女人】
  秋风又起,凛冽萧条,春叶夏花,催败零落。有老鸦凄鸣,为不能护巢。巢为风倾,自树梢跌落,蛋破雏亡。
  咸阳恒贞宫内,焚香袅绕,一妇人平躺于榻,双目空洞。她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个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灭于岁月的长河,她作为夏太后却还在活着。曾经,她只是孝文王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并不受宠。还好,她生了一个儿子,异人。吕不韦将异人扶植为秦王之后,她于是尊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着。
  夏太后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医而曰不可治。此时的夏太后,已到了弥留之际。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要被彗星夺去生命的人。她并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脱,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试图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那么的年轻,虽然称不上绝代佳人,但面貌也还是颇为秀丽的。然而,后宫中美丽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像隐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几次的临幸,成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藏的记忆。当她在灯下独自神伤,为自己的命运而流泪之时,可曾有人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哪怕轻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丽的时分,她却从没有被爱过。在她最值得被爱的时候,她却只能孤灯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暂的容颜,在无尽的等待中轻易耗尽。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皱纹爬满脸庞,身体干瘦僵硬,再也不复当年的圆润和弹性。铜镜窃取了她的美丽,永不归还。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臭了,她憎恨自己,嫌弃自己。
  夏太后缓慢地转动眼睛,慈爱地望着跪在榻前的几个少年。秦王嬴政,长安君成蟜等等,长幼参差。他们都是她的孙子,他们身上延续着她的血脉。其中长安君成蟜,年十七,最为夏太后疼爱。反而是嬴政,和她这个奶奶十分生份,嬴政回到咸阳,已是九岁,沉默寡言,和谁也不亲不爱。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会在恒贞宫内出现的。感情需要从小培养,成蟜就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让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夏太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去,别无牵挂,只有成蟜这孩子,却让她很是放心不下。没有了她的庇护,他会不会受到伤害?
  【5、祖孙情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提出过一个独创的概念:偶合家庭。这样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础之上,缺乏精神纽带和共同价值,家庭成员间关系淡漠,离心离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终结局,必然是分崩离析。而每当社会发生大动荡大不安时,偶合家庭便会大量兴起,并酿出无数悲剧。
  对帝王之家来说,或许也可以如法炮制,给以一个定义:豪猪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猪为了取暖而挤作一团,然而,当挤得太近,它们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时,又会立即散开。散开之后,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复,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于互相扎伤。跪在夏太后榻前的嬴政兄弟,就像冬日的一群豪猪,既需要团结起来,共同保护祖先传下来的江山,与此同时,却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们夺位,兄弟们怕嬴政谋杀。
  夏太后已听说过太多兄弟相残的故事,她担心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孙子中间重演。但是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嘱托道:“汝等兄弟,血脉相连,当相敬相爱,相扶相助,共卫秦室,期诸久远。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创业匪易,今传社稷予汝等,汝等必当战战兢兢,时刻自励,惟恐有负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残,亲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则愿汝等尸骨弃诸荒野,沦为髭狗之食,永不得归葬祖陵。我将去也,汝等若惜我怜我,即在此处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闻言涕下,相拥而泣,发誓永守今日之约。夏太后面容和缓了许多,精神也随之好转。她的目光停在她最爱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亲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护神。然而,她不能永远保护他,她走了,成蟜就要开始自己保护自己了。她不担心嬴政为难成蟜,她担心的是太后将对成蟜不利。太后当权,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对嬴政王位构成威胁的人,成蟜说不定就会因此而遭到太后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后看来,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嬴政向她建议由成蟜来继承蒙骜留下的将军之位时,正好和她不谋而合。她心里也大为欣慰,还是嬴政这孩子有情有意,知道提携和爱护他弟弟。
  夏太后要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让成蟜作上将军。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嫪毐和吕不韦。成蟜要作上将军,还需要他们二人的默许。至于把军权交给成蟜这样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懒得去想。她能作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夏太后看着嬴政,问道:“三公九卿都来了吗?”
  嬴政答道:“皆在宫外候着。不敢擅入。”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在后宫淫乱,并育有二子。奸情败露,昭王虽杀义渠戎王于甘泉,仍不免传为国际笑柄。此后,秦国后宫便定下规矩:欲入后宫,必先自宫。三公九卿自然不愿自宫,是以只能在宫外侯着。
  夏太后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规矩,又怎能轻废。夏太后不能再等下去,她厉声道:“他们不能进来见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见他们。”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生都默默无闻的夏太后,忽然展现出了强人的光辉。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间所存不多的光阴,将自己的存在价值发挥到极致。
  【6、突如其来的一问】
  咸阳恒贞宫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锁,人车均不得通行。时在正午,宫门之外,冠盖云集。秦国的三公九卿悉数到齐,在此守候。嫪毐和吕不韦赫然也在。他们皆是接到了夏太后的病危通知,特来望安。李斯官拜客卿,级别刚好够,也得以厕身其间。他们从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个时辰过去了,宫门一直紧闭,是留是散,连个说法也没有。在高墙之内的恒贞宫内,究竟有什么事在发生着,夏太后又是死是活?他们只能猜测,却无处求证。
  所谓等待,就表明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对狂傲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煎熬和侮辱。在李斯仕途的起步阶段,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等待。他已经尝够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经腻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作了客卿,还是免不了要等待。飘渺的命运啊,比起世上最美丽最冷漠的女子,都还要更加难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并不是一个人。有一群人在陪着他等,这让他感觉好过许多。李斯暂时还处在对新身份的适应期,在他身上,还保有朴素的平民情结。当他看着这些高贵的三公九卿,像咸鱼一样被晾起来,心中也大为快意。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凛然不可犯的面孔,现在却像孙子一样等着,而且连一声抱怨也不敢有。高官们各想心思,无人说话,一是无话可说,二是在这样的场合,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场景,庄重而肃穆,李斯却觉得,这样的场景,滑稽而荒诞,充满了嘲弄和讽刺。
  终于,宫门轻启。秦国高官二十人,一时回首宫门看。但见夏太后被连人带榻地抬出宫来。和夏太后一起出现的,是成蟜和嬴政。
  众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情丰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声。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后身上之时,李斯却首先看向嬴政。他对嬴政更感兴趣。只见嬴政面如寒冰,却不透明,英俊的脸庞,木然而无表情。反观成蟜,虽然容颜悲痛,但细观之下,却不难发现,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间,有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动。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来事有非常。夏太后已是奄奄一息,为何还要亲自出来会见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却为何又会面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以李斯对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后有动作,夏太后之死,嬴政绝不会简单地哭几声完事,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拿夏太后的死来作些文章。在这恒贞宫外,一定将有好戏上演,他只需静观其变。
  宦官示意嫪毐和吕不韦上前。嫪吕二人来到夏太后的榻前,眼光闪烁而隐蔽地观察着夏太后的神情。的确,夏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目前的精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两人心中同时犯着嘀咕,不知夏太后有何用意。
  夏太后道:“我将去也,秦国社稷,有赖二君。”
  嫪吕二人心中一宽,这老太太敢情是托孤来了,于是道:“臣等自当遵太后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夏太后示意成蟜上前,她指着成蟜,又向二人说道:“蒙骜已死,军中无长,我欲以成蟜继蒙骜,二君意下如何?”
  吕不韦和嫪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7、吕不韦和嫪毐的默契】
  夏太后此一问,为吕不韦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为军权争得不亦乐乎,以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里杀出一个成蟜来,而且事先毫无半点风声。没想到,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夏太后,临到死了,还来这么一记狠招。在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地点,召开这样一次特殊的临时会议,以逼迫二人仓皇就范。吕不韦和嫪毐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谋划对策,夏太后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注视着他们,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观望。他们必须迅速做出正确而妥帖的反应。
  吕不韦不想先表态,他笑着看向嫪毐,问道:“嫪君以为如何?”
  嫪毐没有太后陪在身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他明知夏太后的提议对自己十分不利,却也没勇气直接对夏太后进行反驳。他涨红着脸,支吾着不知所云。
  吕不韦于是转向夏太后,从容道:“臣以为,嫪君之意,是以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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