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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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快速恢复了宁静。
街市依然太平,人们熙熙攘攘,为一天的衣食而奔波。店铺、作坊、码头,既无土地又无恒产的帮佣们光着膀子,用体力换取全家的温饱。
他们很少识字,也不懂那么多家国概念。对他们之中很多人来说,城头上那面旗子,是大宋还是大元,与他们关系不大。大元统治了这片地方,需要人出徭役,纳税。换了大宋统治,他们依然是社会的最底层,身上的苦难一样不曾少。
至于传说中那些屠城、车裂,只要没裂到自己头上,大多数人是不在乎的。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大伙也未必反抗得了。拿着朝廷俸禄的将军,开口闭口忠义的儒者们都不反抗,平头百姓,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然而,这一切突然有了些变化。具体的说,是从城头大元旗帜被摘下来,踩在脚下,而破虏军大旗挥舞在城楼高处那一天起。
从那天起,福州城的乡绅、豪强和店铺掌柜们,对底下伙计、帮佣突然就客气了起来,伙食也陡然提升了几个档次,连菜里也偶尔奇迹般冒出了过年才会有的肉丁。
从那天起,那些平素满嘴忠孝节义,投降起来比谁都快的老儒们也收敛了很多,聚会的时候,再不敢提大元天命所归的马屁,给蒙古人歌功颂德的诗词也藏了起来。换成了对破虏军英勇事迹的歌颂,还有对大宋朝廷的期望。
因为福州城换了个新主人,他的名字叫文天祥。提起这位大宋丞相的与众不同之处,任何人口中都能讲述出一段传奇。
他是大宋状元,曾经出使敌国,被拘押却不肯投降,历尽艰险逃回南方。
他在逃亡途中受到北元和大宋两方面的追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死。
他在南剑州开同都督府,很快军队打进了江南西路,震动大江南北。
他被四十万大军追杀,惨败之后,逃入深山。半年内居然再次竖起反抗大旗,一战下邵武,再战灭掉北元三万大军。三战,智取福州,迫降建宁。将福建北部三府全部光复。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把无主之田全部分给了百姓。让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第一次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军队,征徭役居然付钱,并且给的工钱远远高于码头和作坊里那些黑心掌柜。
百姓们的需求,通常都很实际,他们首先要求的是生存。仓廪实而后才知礼节,衣食足后才知荣辱。
而大多数读书人,他们需要出路。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几千年的传统,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很多人心里,不在乎把肚子里的知识,卖给哪家帝王。
连祖师爷都在六国间跑来跑去,何况徒子徒孙们。
但是儒家中亦不乏坚韧者,对着蒙古人的屠刀毫无惧色,一次次拦在入侵者的马前。如陈文龙,如许汗青。
到底是谁传播了儒家精义,是投降者还是牺牲者,历史书上,没有说清楚。儒家经典上,也没说明白。
但文天祥却知道,与其让那十余万人去投海,不如教会他们如何战斗。就算一个换一个,也足以把蒙古人赶出江南。
至于城头变幻的大旗与平头百姓的关系,文大人自有一番解释,就在城墙上大笔刷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 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这段文字的上面,是王积翁等人的人头。告诉人们,拿了朝廷好处,却不肯为其尽力的失职者,是怎样一个下场。
“招兵了啊,招兵,管一日三餐,按月给饷。脸上不刺字。军官不打骂。文大人亲自发你守土证,凡参战者,皆为自家守土。持此牌者,地位等同贡生,见官不拜。立军功者,等同中举”有人敲着大鼓,在街道中心呐喊。
喊声立刻吸引了一群壮汉。守土证,他们从投靠老乡手中见过,巴掌大的一块铜牌,居然簪了字,写明了姓氏,名字。有这块牌者,见官不拜,地位和儒生等同。在一向重文轻武的大宋,何时有过这种好事。一些有把子气力却不识字的人,立刻将招兵处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招慕的条件。
破虏军分为水陆两部分,应征陆标的,只要能举起地上的石锁,拉开几下大弓,便算通过,立刻有人带你取领号衣、拿腰牌,办理入营适宜。应征水师者,则要求顺着揽绳爬上几丈高的船桅,在几丈高的桅杆间荡上一个来回方才算过。
有士兵出来维持秩序,一时间,陆标征兵处前便排起了长队。走到闽江边水师征兵处门口的,却是寥寥,除了薪俸是是陆标一倍的诱惑勾住了一些胆大者,一般闲汉全被那离奇的征兵条件挤没了兴趣。
一个小伙子脱光了上身衣服,跳上了甲板。手心中吐了口吐沫,沿着缆绳迅速上攀。矫健的身影猿猴般在各级缆绳间晃动,一会,已经接近桅杆顶。
一阵江风出来,战舰晃了晃,小伙子没有留神,一把落空,身体笔直地坠了下来。
“完了”,围观者蒙住了双眼。
甲板上猛然伸出一张巨网,几个士兵拉着渔网,将半空中落下的人影接住。失败者红了脸,向围观众人抱了抱拳,转身跳下甲板。
“等一等,你还有一次机会”,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脸上带着未愈合的刀疤的年青将领,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失败者迟疑道。
“怎么,怕了?”军官眉毛一挑,眼神带上了几分不懈。
“谁怕,来就来”,失败者再度跳上甲板,顺着缆绳上爬。这次,他的速度慢了许多,每一次换缆绳,都十分稳健。在重重缆绳间,慢慢靠近了桅杆顶。手一伸,够到了桅杆顶的小旗。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声。这么高的围观,这么密的缆绳,大伙第一次见。这是文大人利用福州港内战船改造的船,只有十艘,据破虏军官兵说,文大人要自己组织一支船队。只是这支舰队的规模也太小了,无论与当时的大宋海上行朝的庞大舰队相比,还是跟北元的舰队相比,这支舰队都是小不点儿。
“疯子,十艘战船也能组建船队”,围观者当中,有人暗自摇头。在第一个登顶者的带动下,陆续有年青人开始挑战船桅,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者立刻被领到一边,登记姓名、领第一笔预先发的军饷。而失败者,则被奉送茶点,欢迎他们休息好了再来。
“文大人做事,又是我们这些俗人能看得清楚的。你看他克邵武,破页特密实,兵不血刃下福建三州,那一件不是匪夷所思,依我看,这支舰队虽然小,肯定有小的道理,你没见,破虏军一万多人,照样打得三万多元军找不到北么!”有人低声替文天祥辩解,在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眼中,此刻,文天祥就是他们的偶像。提笔能写锦绣文章,上马能替君王平定天下,文武双全,这是多少少年人的梦想。
“倒也是,说不定文大人是故意示弱于敌,你看这江面上的船,与原来的船就不一样,不会藏了什么机关吧!”被反驳者也不气恼,望着江面说道。此刻,破虏军第一支舰队就泊在江面不远处,高耸的桅杆,洁白的布帆,无一不显出它与众不同。
与江面上大多数木帆商船比,这支舰队的确有些特殊。
它只拥有十艘战舰,其中四艘主力舰由福船改制而成,以破虏军制造弓箭、火炮的专用军中尺寸来衡量,主力舰长三十二米;水线长二十七米;甲板宽十米五;型深五米;吃水三米七五;排水量一千五百料(一料大约为九十二点五斤)左右。(此数据根据福建出土的宋代海船而来),拥有十二个水密舱,一个轮舵。
根据文天祥的建议,战舰改装成了三桅,将常用的木帆改为了布帆,每个桅杆上挂大横帆三面,辅助小帆十多面。
而六艘辅助舰则以港口中的广式铁栗木船改制,上宽下窄,状如两翼,前桅杆与主桅挂横帆,后桅挂三角纵帆。
有好事者在战船试航时偷偷测算了一下,布帆战舰的速度几乎是原来福船的一倍半。如果在战场上与元军舰队相遇,即使不能力敌,也能凭借自身优越的性能,远远地将敌人抛在身后。
文天祥当然不是为了“跑路”才不惜一切代价,改造了这几艘战船。
破虏军打下福州的动作太快了,当它获得入海口时,远在流求(台湾,宋称流求,与琉求群岛一字之差)苏家承诺的新式海船还没下水。
但文天祥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他知道,自己正在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赛跑。只要停下来,就会被历史的巨轮追上,碾碎。
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谢枋得四人组成的破虏军情报系统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每天都有外界的消息不断从各地,通过各种渠道送到福州。
外界的形势万分严峻,连年的征战,已经耗尽了大宋最后一丝元气。各地的抵抗力量在元军的打击下,纷纷失败,每天,都有悲剧在上演。
景炎三年二月,元兵大举进攻重庆,布哈督、汪良臣等兵入重庆,李德辉遗书张珏曰:“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
张珏不肯投降,汪良臣造云梯、鹅车,亲自攻城,激战三日。都统赵安投降,替元军打开了大门,张珏巷战失败,服毒自杀。
同月,被包围达半年之久的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
三月,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大宋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春等人被俘,不肯归顺,先后被杀。
一寸江山一寸血。分散在各地的大宋英雄们,用生命捍卫着这个文明最后一缕希望。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都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毫厘不差。
但有两个事件,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出现大相径庭。
第一个就是破虏军在福建北部地区的一系列胜利。可以说,破虏军这支凭空出现的武装力量,打破了元军在福建、广南的整个布局。
第二件脱离了原来历史的事件就是,大宋行朝没像历史记述的一样,如期在广南东路登陆,收复广州,而是至今还飘荡在海上。
文天祥知道历史为什么发生了这种偏差,按文忠的记忆中的历史记载,在景炎三年,许夫人与陈吊眼率领各路义军勤王,带领义军十万余人与元军大小二十余战,最后在百丈浦会战中,许夫人阵亡,元军损失过重,不得不后退修整。海上行朝由此才能在崖山安顿下来,开始了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次驻跸。
而由于邵武会战的展开,许夫人和陈吊眼都赶到了邵武,历史上的百丈浦会战因为当事人的缺席,错过了其应该发生的时间。
所以,元军继续留在广南,围堵大宋海上行朝的登岸之路。而大宋继续在海上飘荡,每次泊岸补给的时间都不敢超过十日。
可以说,历史在破虏军诞生那一刻,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文忠记忆中的事件,越是靠近破虏军,受到的影响也越大。
如果脱离自己的躯壳,以文忠的眼光看历史,在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可以看做一盘棋,执子的两边,一边坐着的是代表野蛮游牧文明的北元,另一边是农耕文明发展到极致而向商业文明摸索的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