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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天可汗-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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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廷议,薛崇训也在场,今天他倒是沉得住气,丝毫没有提出异议。
  窦怀贞站出来说道:“和亲国策暂时不能改变,以金城入蕃,尽力促成安宁,赢得时日,待我国稳固朝局、革新兵制后,再战不迟。期间只需极力维护安西四镇的建制、防备吐蕃东扩,局势尚能掌控。”
  和窦怀贞关系密切的萧至忠也支持其建议,他说道:“吐蕃赞普继位十余年,因年幼一直无法控制国内,现在他也需要时间整顿内部,近年多次求亲亦为此故。所以吐蕃暂时并没有大举进攻我国的愿望,停息兵戈对双方都有益处。”
  太平沉吟许久才说道:“昨日陛下对我说,很舍不得金城,要亲自相送。现在陇右、关中都有危险,一定要保护好陛下的安全,我决定让兵部尚书张说率南衙兵护驾,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变了。”
  就在这时,薛崇训执礼道:“禀母亲大人,儿臣请率飞虎团禁卫保卫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张说,犹豫了一会说道:“好,陛下出国门也应该带禁军,就你去吧。”
  薛崇训道:“儿臣定不辱使命。”
  散伙之后,他从紫宸殿出来,径直便前往玄武门的禁军官邸,找到张五郎,让他准备行程,要护送皇帝送亲。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亲自送和亲队伍自长安出发,并送了许多嫁妆,除了丝绸数万匹,还有杂伎百工、龟兹乐队,随从的百工中间,很多属于“技术人员”,身负唐朝最先进的农工技术。还真是应了薛崇训的看法,和亲一次等于大幅提升吐蕃的社会生产力。
  两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长安,到达了关中始平。这时他们得到陇右道报入长安的消息,吐蕃贵族郎氏率军破鄯州,毁城后去。李守礼知道后大为担心,决定不再继续西行,要回长安了。
  他停下之后又觉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嘱咐张说好生保护。张说板着长脸说道:“和亲队伍的东西本来就是送给吐蕃的,他们要打劫也不会打劫自己的东西,陛下安心。”
  李守礼弓着背猥琐地说:“是送给吐蕃赞普的,谁知道下面那些人听不听赞普的?”
  众人一听神色都是异样,心道他是在说自己?
  张说却道:“吐蕃内乱已经结束十年,钦陵(大非川之战的将帅)家族被赞普屠戮,如今无人可违抗赞普的意愿,更别说抢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书信所迷惑。”
  这时薛崇训注意到金城的马车帘子轻轻一动,掀开了一个角落。薛崇训心下一阵难过,她定是在怪自己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她身入虎穴。
  不过薛崇训倒没有因此方寸大乱,鲁莽行事。他按照既定的办法,对李守礼抱拳说道:“微臣请南衙兵护送陛下回京,让微臣护送公主走完古道东段,进入吐蕃国境之后再行回去。”
  张说有点不高兴道:“有臣率军护卫,禁军保卫陛下便是。”
  李守礼想了想说道:“关内还算太平,朕的安危无须挂念,倒是金城让朕好是担忧……就依河东王所请,让他再送一阵,多些人总是好些。”
  他毕竟名义上是皇帝,这种事也没人违抗他的意愿,张说也不再说什么。李守礼交待完,便目送队伍西行,他自己则要躲回京城去了。
  张说一行人分道之后有一千余人马,运着丝绸数万匹、金银珠宝、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缓慢。这样的速度,要走到逻娑城(今拉萨),不得好几个月才行。路途遥远劳顿,任谁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在宫廷里长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说。
  路线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沿渭水北岸越过陇山到达秦州,溯渭水继续西上越鸟鼠山到临州;从临洮西北行,经河州渡黄河进入青海境内;再经龙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众人到达鄯州城时,本来可以歇一脚补充给养的,却见鄯州一片废墟,已经被战火给毁得差不多了。
  只见城内外有许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车运尸体,还有些人在城外挖坑。众人走到城门口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袍的文官带着一队骑兵走了出来,那文官瞧着薛崇训这边的人衣衫华贵,掏出一张纸来,说道:“你们是兵部尚书张阁老的队伍?”
  张说策马前来,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那官儿下马拜道:“下官凉州刺史刘讷,正在……召集百姓埋尸首。”
  张说怒道:“陇右道节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刘讷沉声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觉作战不力,已自裁谢罪了。”
  “该死的庸才!”张说愤愤地骂了一句,“如此重镇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难逃!”
  那刘讷入其名,一张瘦脸面无表情,却没好气地说道:“下官收到公文,张阁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亲么?”
  张说回顾狼藉惨状的城池,有些尴尬,一语顿塞。
  就在这时,一个喊声传了过来:“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来,把那孩子取下。”众人闻言回头看去,只见那城墙半腰插着一支长枪,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钉在那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挂上去的。
  众军见罢哗然,薛崇训身边那圆脑袋的将领李逵勇的嗓门最大,嚷嚷道:“和个卵蛋的亲!把公主送回长安,咱们找着吐蕃军分个胜负!”
  那些武将纷纷怒道:“都打上家门来了,还谈什么,打呗!”
  张说冷冷道:“光嚷嚷有什么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没打赢?朝廷岂能坐视,一切须有安排,战和大计非尔等所能妄言!”
  薛崇训道:“鄯州虽毁,但前路遥远,我们先进城歇歇吧。”
  张说以为然,传唤那刺史刘讷到城中找处稍稍完好的房子,准备食物等事。众人便随着凄惨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训对张五郎说道:“叫大伙都瞧瞧异族对咱们干的好事,以后打起来,别他妈顾着自己怕死!”
  众人一边走一边四顾坍塌的房屋、尸体横七竖八的道路,皆尽默然。那些百姓的尸体,女人基本都没穿衣服,被杀死前尽被凌辱。墙角有具女尸最是悲惨,肠子都从下身拉出来了,却不知遭遇了何种奸淫之事,才弄得那么凄惨。
  这中世纪的战争完全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言,一旦战败,最遭殃的还是平民。
  张五郎愤愤道:“我觉得真他娘的窝囊,这不都要联姻和谈了,临近还发生战事,吐蕃有何诚意可言?”
  带着他们进城的文官刘讷接过话说道:“这几年边境冲突从来没停过,吐蕃人叫‘打秋风’,没事就进来抢一把,特别是秋季马肥之时几乎天天有寇,陇右诸城白天也关着城门……咱们听说要和亲,以为能安稳几个月,哪想到这节骨眼上别人也不给面子。”
  薛崇训淡然道:“他们知道大唐内乱,有恃无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


【第四卷 绝域轻骑】


第一章 鄯州
  送亲队伍在鄯州扎下营地修整,正在这里善后的刺史刘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牛羊劳军,倒让众军好吃好喝了一顿。刘讷也是看在兵部尚书张说的份上才如此上心,毕竟张说是当朝宰相,在中枢能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薛崇训与飞虎团将士便在营地上升起篝火烤羊肉,相聚一场。这件小事在后来的《新晋书·高祖本纪》上竟也有记载:帝既送亲,军鄯州,将引军而西,刘使君以牛羊犒,聚之城东。
  此时薛崇训倒觉得自己成了说书先生一般,在众人吃喝的时候讲故事。他本来也不想废话,好吃好喝一顿休息,可一开了头,众人便不依,非得让他讲完不可。他只得说道:“这个班固何许人?抄书小吏而已,他希望立功异域以取侯封,故投笔叹息:安能久事笔墨乎……”
  羊肉在火烤得吱吱作响,油都被烤了出来,叫人看得口中生津。众将士的眼睛泛着篝火的光亮,闪闪发光,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薛崇训讲故事。或许是今日看见鄯州城的惨状,燃起了众人的血性,特别爱听汉人的丰功伟绩。
  仰慕祖先的荣光,渴望恢复昔日的霸权,这样的想法深深埋在许多人的心底。
  不知什么时候,刺史刘讷也来了,听着薛崇训在那忽悠,待其讲完,刘讷不禁叹道:“汉初武功还成,后来还不是混战内耗?”
  张五郎听罢不服气道:“某在家读史,未曾闻汉军败于外寇者。天下大乱之时,三分天下,一隅之邦照样打得蛮夷找不着北。”
  刘讷苦笑道:“汉朝也和亲匈奴。”
  薛崇训沉吟道:“我送刘使君一首诗如何?”
  刘讷抱拳道:“愿闻郡王指教。”
  薛崇训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逵勇适时开腔,赞道:“好诗!”顿时又遭来将领们的一顿奚落。他摸着脑袋无辜地说道:“俺真听懂了!”
  倒是刘讷沉吟不已,对“关山五十州”颇为不解。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衫的人走了过来,对薛崇训执礼道:“金城殿下召见河东王,请王随我来。”
  薛崇训拿起旁边的头盔抱在怀里,站了起来,对众人道:“我去去就来,大家吃好喝好。”说罢随着那个人走到金城的帐篷前,他先抱拳道:“薛某请见。”
  金城的声音道:“请河东王入帐叙话。”
  话音刚落,一个侍女便掀开垂门,薛崇训抱着头盔正身而入。只见帐篷中烧着一盆火,上面吊着口铁锅。金城款款请薛崇训入座,然后亲手为他沏茶。
  看到她脸上温柔的艳光,且天色已晚,薛崇训倒有些莫名紧张,不禁坐直了身体。金城却幽幽叹了一气道:“出了鄯州,便是吐蕃领地了,薛郎何故不返?”
  薛崇训道:“此地方有入寇,担心殿下安危,故相送。”
  金城脸上突然一冷:“你定有什么心思瞒着我!”
  见薛崇训默然不语,金城又凄然道:“薛郎,有一件事我也瞒着你,当初接近你,我是抱着一丝幻想,想薛郎在太平公主面前为我说两句话而已……其实多此一举罢了。”
  薛崇训淡然道:“我身边有个人(宇文姬)曾进言殿下多有心计;还有你去三清殿见太上皇,并想以此博得母亲好感的事,母亲也对我说了。这些事我都清楚。”
  金城脸上一红,低头道:“既然瞒不过薛郎,那你为何还要相送?”
  薛崇训笑道:“我不在乎。殿下既不愿入蕃,并因此而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是人之常情。不认输不认命,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心思,反倒是那些有德无才、逆来顺受、三从四德的女子,太过愚昧,略觉苍白。”
  金城轻咬着嘴唇道:“你真这么想?”
  薛崇训点点头:“我既不是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人,又没有什么让人一见难忘的优点,从未奢望见过几次面的殿下莫名其妙便许心于我。”他颇有自信地笑道,“但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殿下终究会被我打动的。今日能坦诚相待,算是进一步啦……只是,殿下何故要对我坦言?”
  金城道:“我从小生长在宫廷,不知民间疾苦,今天看到鄯州城的惨状,方知兵祸之害,千百人水深火热……与千百人的痛苦相比,我一个人的痛苦算得了什么呢?相比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家,我只不过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蛮人而已,也算不上不能忍耐的事。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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