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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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做出什么糗事那般笑,居然笑出几分慈祥。他一边笑一边帮我系好安全带。旎旎蜷在篮子里。篮子横置在我膝盖。他拍拍旎旎,用上海话说,囝囝乖,爸爸带你去看医生。
车子起动。平稳迅捷。
我们去哪?
上海。
上海?我很吃惊。
那有几家宠物医院昼夜营业。杭州的我不知道。
我把头靠进椅背,阖上眼睛,手搭在旎旎背上轻轻抚摸。他回来了。一切问题烟消云散。即使世界下一分钟就要坍塌,毁灭,崩溃,也没什么。有他在,什么都好。有他在,坍塌,毁灭,崩溃,又算得了什么!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左腿整条腿也在隐隐做痛。他回来了。我松懈了。松懈后的我身心俱疲。
车上高速公路,速度愈快。
别睡觉,陪我说说话。他牵过我左手,放在他膝盖上,右手不把方向盘也不换档时,就覆在我手背上。你的手还是这么冰。他说。你的手还是这么暖。我说。我扭头看他。他笑。我知道他的余光看得见我。
安谙。我叫他。
嗯?
没什么。我说。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一叫他的名字。叫一叫分开这么久以来只能在心底默默呼唤的他的名字。
他侧头看我一眼。想我了对不对?他问。我不做声。不做声就是默认。我想他。的确想他。很想很想他。我不想否认。
他用力握一下我手,长长叹一下,我—也—想—你。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去了哈尔滨。昨天才回来。你给我打电话时,我到上海也就几个小时。手机放在背包里,所以没听见。他摇头笑笑,唇边掠过一抹无奈,也是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我心里一阵清彻的痛。哈尔滨。他竟然去了哈尔滨。那个我想忘不能忘的美丽冰城。这个时候该是杜鹃花盛开了吧。
你去哈尔滨干嘛?我问。
不干嘛。就是想看看你成长的地方什么样,尝尝生你养你的家乡水,还有著名的哈红肠。
一阵暖流从我心底汩汩介翻上来,涌进眼眶。酸酸的胀。从南到北,万里迢迢,他去哈尔滨,原来只是要看一看我自己都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可能回去的我的故乡。我掉头看窗外,高速公路两边暗夜里莹莹闪烁的提示牌疾向后退,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哈尔滨好吗?我问。
好!成着好了!姑娘贼拉漂亮,个儿顶个儿小水葱似的,又水灵又直苗。那叫一个“尊(去声)”呐!他跩一口东北腔大声说。
我笑着推他一下,你到底去的哈尔滨还是铁岭?我们哈尔滨人说话才不是这个味儿呢。
他朗朗笑出一口超白牙齿,说,俺还发现吧“浩”,你们哈尔滨“银”个儿都挺高,就你这身高在那边不算个啥事儿。是不是跟那嘎瘩水土有关哪?
我笑说,怎么啦?嫉妒还是羡慕啊?我们北方女孩的确比你们南方人修长一些。
他说,少臭美了。继续用本山大叔的声音调侃我,大个就好哇?跟大洋马似的。又不做模特。多废衣裳料子!
我笑着纠正他,要说废也只能是废裤料。
他白我一眼,唉呀嘿,说你白你还不洗脸了!
事实如此嘛。我笑。打心眼儿里笑出来。恨不得大声叫出我的开心。让全世界都听到。他回来了。真好。我们又可以拌嘴了。互相打趣。撒娇撒痴。佯怒薄嗔。我又是那个自己都常常被吓到的活了二十几岁才开始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言语无忌。巧笑嫣然。我笑了一会,问,你都去了哈尔滨哪些地方?
嗯,斯大林广场,索菲亚大教堂,太阳岛,兆麟公园,道里道外,中央大街——跟我们上海比可差多了。我白他一眼。他继续说,一条专卖俄罗斯水货的小街道,还有……他顿了顿,问我,你哪所高中毕业的?
哈三中。
哈,我就猜你是哈三中毕业的。他兴奋地嚷起来。一看见哈三中的教学楼,和校园里走着的那一拨拨学生,我就直觉到你准是被那地方戕害出来的。
我淡淡笑一下。母校的一切历历在目。可并不让我怀念。那个语文老师,从他摊开他那卑污丑陋的身体那一刻起,母校及其她的一切,就已经从我心底被完全抹煞掉了。
这一辈子我都不要再回到那所校园,看到那座教学楼。
怎么不说话?安谙拍拍我手背,是不是想老家了?
我摇摇头。
我给你带了好多哈尔滨特产,酒心巧克力、大列巴、苏克力、果脯面包、里道斯红肠、干肠、叉烧肉、大虾糖……都是在秋林公司买的。还有……他笑笑,你猜猜看。猜不到要罚的哦。
我猜了几样没猜中,说,哈尔滨没什么其他特产啦。嗯,该不会是走私过来的伏特加吧?或者龙江龙白酒?
他大笑道,你还真敢想!我还敢带酒给你啊!让你喝醉了磨我呀!
我笑说,真的猜不到。是什么?告诉我吧。
他神神秘秘一笑,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拽出一只花纸盒,喏,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套俄罗斯套娃。那种大娃娃里面套中娃娃,中娃娃里面套小娃娃的木娃娃。我以前有好几套,都是母亲的学生送的。最多的一套有六十只娃娃,是纯正的俄罗斯货。精致的做工是哈尔滨市面上所见比不了的,价钱很是不菲。变卖家产时,只那一套娃娃就卖了一千五。
我把娃娃一只一只抽出来看。一共有七只。做工很粗陋。最小的小丑娃娃五官都没画清楚。不用问,他准是买的很贵。哈尔滨到处都有卖套娃。到处都有人用套娃赚游客的钱。到处是私人作坊加工的粗糙货。用南方话叫西贝货。除了真正的哈尔滨人或者导游,外地游客一般很难买到质优价廉的正宗套娃。
我把娃娃一只一只装好,收进纸盒。开慢点好吗?或者停一下车。就一会儿。我说。
前面是服务站。服务站边中石化加油站灯光明亮。
去加点油吧。他说。把车开进加油站。
他下车招呼人把油箱加满。我跟他一起下车,站在他身边。他在加油站的灯光下仔细看我。你怎么瘦成这样?!他说。很吃惊很心疼的口气。一边摸我瘦骨嶙峋的肩臂。我低下头。加油站的灯光太亮。憔悴苍白的我已没有足够的自信暴露在这样亮的灯光下。我低头盯住地面,鼓足勇气说,让我抱一抱你好吧?没等他回答,我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加油站的小伙子讶异地看着我们。
安谙完全呆掉。他有理由呆掉。
我让他减速或者停车,就只是想抱一抱他。
我很冷静。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冲动。
我在做自己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一件事。
就是,抱抱他。
为他大老远跑到我的老家。为他送我的套娃。为这么久以来我揪心连命的牵挂。为我从未回过的他给我的Email。为他那句“我养你”。为此刻我们的再次相聚。
安谙,什么也不要问。我什么也不会说。这一刻,就让我静静地抱你一抱。
用末日假想来确定爱
凌晨两点。我坐在安谙上海寓所的卫生间里,身后椅背高度适中,弯出一块垫住脖颈,头仰下去距洗脸池大约五厘米。这是一只特别订制的椅子。一只专为洗头订制的椅子。
我说安谙你好会享受,难道家里有保姆给你这样洗头?他一边力量适中手法地道的按摩我头皮,一边很认真道,这椅子是以前一个朋友送的,当时觉得好玩就收下了。今天,是第一次派上用场。
我信。我信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洗发露的味道很好闻。香气氤氲在我和他之间。他的脸在我上方。我不敢睁开眼,却能感到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温暖得像淋在头上的水。
好了吧?我坐得很舒服,心里却极别扭。闭着眼睛说,人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可就难了。你这样惯我,我以后一洗头就找你怎办?
他轻声笑一下,旖旖,你有没有幻想过世界末日?
没有。
我想过。常常想。乘船时我会想铁达尼号,坐飞机时我会想飞机掉下去,站在江河湖海边,我会想突临的海啸,袭卷一切。他用梳子慢慢梳顺我头发。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如果想确定哪个人才是自己的最爱,那就设想末日来临的时候,自己到底想牵谁的手一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秒。最后确定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真正爱的人。
你确定了吗?我问。
当然。他说,我爸我姆妈。
一丝凄凉涌上心头。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他有父母在身边。那个男人会跟家人拥作一团。莫漠有丈夫,也许康平还会回家。安导和安师母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亲人,都有可以共度末日的亲人。只有我,只有我自己。泪水从眼角滚落,滑进耳窝里。他在用清水冲洗我头发。他不会看见我的泪吧。
一根棉花棒探进耳窝,轻轻拭干耳窝里我的泪水。我睁开眼睛。他含笑的脸离我只有几厘米,傻瓜!哭什么呵?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带你回我父母家。他说。真真切切地说。
我推开他,勉强掩饰地笑,神经病。谁哭了?我才不要跟你一起死!说着笑着,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滴滴滚落。
他捧起我脸,指尖轻轻拭去我眼角腮边的泪水,轻声说,也许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吧。中国有句古话,叫生不能同衾,愿死能共枕。活着时有这样那样的无奈,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死时同棺共穴,实在也是一种令人慰藉的幸福。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我真的不值得你信任和托付。或许现实生活中我们有太多不可能的理由。但如果真的发生天崩地裂彗星撞地球那样我们谁都躲不掉的大灾难,旖旖,我最想握的是你的手,跟你死在一起。
别再说了吧。别再说了。他自己明明说的,他自己明明也知道,现实生活中我们有太多不可能的理由,干嘛还要用更加不可能的末世假想击溃我最后的意志和坚持。
旖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吗?他咄咄注视我的目光足以射穿我,直达我外强中干的心。
这个倔强的坏小孩,任性的坏小孩,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坏小孩,难道我的眼泪还不足以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的心吗?难道我在加油站的拥抱、我这么久以来一直一直的隐忍一直一直的逃避还不足以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的心吗?
难道你看不见我此刻的溃不成军吗?
不要要我的答案,不要要我的承诺。正如你给不了我一样我也给不了你。
请不要给我希望。我们有当下,有当下的静静相处,天与地,只余此刻你这一方角落,而这一方角落恰好有我和你,只有我和你,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类共患的不治之症是希望。安谙,请不要给我希望。
面对我的沉默,他似乎已经习惯,唇角淡淡扯起一抹笑,拿一条好大洁白的毛巾包住我的头发将我轻轻扶起,我也不再说什么,任由他轻轻揉擦我的头发,然后将椅子掉转,面向镜子。镜上蒙着氤氲水气。我在蒙着氤氲水气的镜里望他。模糊,却又无比清晰。他好看的眉眼,分开这么久,或许因为太过想念,竟愈来愈想不真切。此刻这好看的眉眼就在眼前,我却还是觉得看不真切。
他自墙上摘下一只吹风机,轻轻捻起我缕缕湿发,用心吹起来。
我发现你洗完澡从不吹干头发。就那样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痛的。他轻轻说。
我没有说我洗完澡从不吹干头发是因为我没有吹风机。那样说的话他肯定会送我一只吹风机。只是淡淡道,我没有这个习惯。不过也不见有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