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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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九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