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修改版)-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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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书房密……密室里。”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带路,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还是动手了么?”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惨笑不语,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头去,“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求你放过几个孩子,玉岫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只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额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开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粘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至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庞癸统率的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晖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