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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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贺心说:‘你娶得姨太太太多了,少玩几个女人,就省出来了。’
马典史却不认为是自己开销大,而是朝廷给的薪俸少,振振有词道:“所以啊,我们不是图的这点俸禄,我们为的是这点权。”说着一脸得意道:“这世道,有什么都不如有权,有了权受人奉承、有人巴结,就有人送钱、送宅子、送女人;倒过来呢?你要是有钱却没有权,那就等着被有权的把你的家产和女人霸占过去吧,哈哈哈哈……”竟然仰天长笑起来,显然是痛快到极点了。
沈贺有些厌恶的皱皱眉,被沈默在背后隐秘的一捅,这才忍住了反唇相讥的话语。
马典史笑够了,得意忘形的拍拍沈贺的肩膀道:“所以啊老兄,有权就得用,不然过期作废,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沈默接过话头去,与他应和两声,便将话头转向别处,不一会就把他笑眯眯的打发走了。
第八十六章 老宅(中)
待送走了马典史,沈贺一回来就拉下脸,瞪着沈默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沈默苦笑道:“有害无利的话,说出来只会招惹不必要的仇人。”
沈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双手微微比划道:“若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他这样想,那我还当什么主簿,还不如回家种地呢!”
沈京吐吐舌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您还指望有什么好鸟?”
“那我不干了。”沈贺情绪激动道:“我往上爬是为了给咱们家乡做些事情,不是鱼肉乡里,让人戳脊梁骨,骂咱们沈家八代祖宗的!”说着朝向沈默道:“过完年我就递辞呈,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默无奈的揉揉太阳穴,瞪一眼还要反驳的沈京,苦笑一声道:“父亲,您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沈贺气哼哼道。
“官越大,脸皮越薄;官越小,脸皮越厚。”沈默轻声道:“越是这种小官小吏,就越是胆大心黑脸皮厚,官做大了的,反倒不会这样。”
“那是为何?”沈贺皱眉问道。
“老叔你想啊……”边上的沈京插话道:“人家位高权重的,都是混几十年了,早就五子登科,什么都有了,便开始追求什么政绩呀、名声啦、青史留名什么的。可具体办事的就不同了,他们升迁无望,出名没份,啥追求也没有。就知道好欺负的,就往死了欺负;能捞钱的,就往死了捞,这就叫‘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捞点实惠才是最实在的!”
沈贺越听越苦恼,闷声道:“难道就没治了吗?”
沈京两手一摊,叹口气道:“这些人早就从里黑到外,只认权和钱了。跟他们谈荣辱,讲廉耻,那都太遥远了,恐怕说破天,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
沈贺正要绝望,却见沈默坚定地摇头道:“这些人说难对付,也好对付。他们的特点就是吃硬不吃软!苦口婆心没用,疾言厉色也没用,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怕什么,就拿什么吓唬他们!”说着冷笑一声道:“怕丢官的,便给他官位朝不保夕的压力;怕死的,就让他时时刻刻感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还有比太祖爷杀贪官更狠的吗?”沈贺摇头道:“他老人家都没治过来,你吓唬吓唬就能行?”
沈默不想往深里谈,因为很多东西是犯忌讳的,并不适合拿出来讲。微一寻思,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但能管住他们的时候,总是可以尽量约束,让他们多干事少添乱,这就是和光同尘的意义啊。”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啊,便又重新高兴起来,点头道:“是啊,我在衙门里还可以做些好事,出来了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沈默两个见终于把他劝回来了,立刻频频点头道:“是啊是啊,哪里也得有您这样的好人才行。”
沈贺捋着胡子呵呵笑道:“那是……”说完却又犯了难,挠头道:“可以后怎么与马典史相处呢?我看着他就来气。”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沈默轻声道:“君子可以得罪,小人不能轻慢,与人相处之道,便是与小人相处之道。”
“道之何在?”沈贺肃容问道。
“一笑了之。”沈默低声答道。
※※※
解开老爹的心结,三人才将宅子仔细察看一番。只见院子里枯叶满地、杂草过膝,厅堂房间中挂满蜘蛛落网,器物已经一件不剩,桌椅板凳、门框窗棂上的灰尘也有二指多厚,仿佛一百年没有住人一般。
看着自己家变得如此破败,沈贺的眼圈登时红了,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泪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激起腾腾的尘埃,只听他先是抽泣,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号啕大哭道:“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啊,把咱们家败成了这个样子……我不孝啊……”声如杜鹃泣血,令人闻之变色。
见他也不知是哭得还是呛得直咳嗽,沈默两个上前将其搀起来,扶到外面坐下。沈默轻声劝慰道:“那不是为了给娘亲看病,一时的权宜之计吗?现在宅子也回来了,咱们把它打扫出来,先人们一定很高兴的。”
沈贺闻言抬起头来,擦干泪道:“你说的对,咱们赶紧把房间打扫出来,今年就让你爷爷奶奶回家过年!”
沈默暗暗擦汗道:“这大过年的,上哪去找工人啊?您看不如这样,等过了十五,孩儿去寻两个短工,过来帮着打扫两天……”
“不行!”在某些事情上,沈贺还是很强硬,他坚决摇头道:“既然院子都回来了,怎么能让你爷爷奶奶再等一年呢?”
沈默无奈地点点头,对沈京道:“你回去问一下,二两银子一天,有没有愿意来干活的。”
“不行!”沈贺依旧摇头道:“这房子是我们父子不孝,才破败成这样的,得咱们俩亲手打扫出来,才能向先人赎罪。”
可没我什么事啊?沈默登时叫起撞天屈,只是不敢说出来。
“你不干,我自己干!”沈贺终于拿出了他的权威,起身摩拳擦掌道。
“我干我干。”沈默是个孝顺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会给老爹添堵呢?
“叔,我帮你一起吧。”沈京仗义道。
“不用了,这是我们父子的赎罪……”沈贺义正言辞道:“你帮着打水就行了。”
‘这还叫不用了啊?’沈京暗暗苦笑。
※※※
说干就干,沈京出去找姚老爹,驱车回去取水桶和打扫工具。沈默却只好跟着老爹一起,在院子里拔草。
‘这么多草,一天也拔不完,不如一把火烧了吧。’一刻钟以后,沈默小心翼翼的提议道。
“不行。”沈贺擦擦脸上的汗水道:“虔诚!要虔诚!”
又过了一刻钟,看看满是血痕的双手,再看看依旧满院子的杂草,沈贺叹口气道:“烧吧……”
第八十七章 老宅(下)
虽然在方法上有所变通,可沈贺仍然不许别人插手,父子两一对文弱书生,整整打扫了一天,才把一进的厅堂和二进的两间卧室收拾出来。
到了三十过午,沈默终于忍不住了,对灰头土脸的老爹道:“这模样请先人回家,会不会太失礼?”
沈贺一把年纪,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动也动不了了。”
“那您先歇着。”沈默从姚老爹帮着生起来的炉子上,提下一壶热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干净,换一身簇新的淡蓝儒衫,崭新的绸面夹袄,神清气爽的出来,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火药味,他终于有了一丝过年的感觉。
把老爹从椅子上拖起来,帮着他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裳出来,外面天色完全黑下来,鞭炮声已经连绵不绝了。
‘咕噜咕噜’父子俩的肚子同时叫唤起来,这才想起光顾着干活,午饭都没吃,在屋里扫视一圈,两人不由面面相觑,沈默咽口唾沫道:“一粒米都没有,年夜饭怎么吃?”
沈贺却不着急,拍拍儿子的肩膀道:“快想办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郁闷道:“你是老子,我是儿子,该想办法的是您老!”
“谁本事大谁想。”沈贺无赖的笑笑道:“好啦,别卖关子了,你是谁呀?可能想不到吗?”
沈默发一会呆,突然苦笑一声道:“我看您才是真聪明……我的确请姚大叔送饭了,说话就该到了吧。”
果然没过多会,姚老爹便和长子挑着担子进来,沈默赶紧迎上去,笑道:“让长子一个人来就行了,您老还跑什么?”
姚老爹笑道:“成双成对,讨个吉利嘛。”沈默便和长子抬过张圆桌,将一盘又一盘的菜肴搁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鸡鸭鱼肉,年糕粽子,还有一坛据说是长子出生时,姚老爹埋下的状元红,把个偌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年夜饭要丰盛,至于浪费与否不在考虑之中。
两家四个男人,坐下略略喝了两盅,长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辞,人家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呢。
将他们送出去,沈贺父子关上大门,回到屋里,偌大的房间内就他们父子,说句话都有回音,确实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养过后,沈贺做回桌前,喝一会儿酒。看着对面的儿子唏嘘道:“潮生,过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该托个冰人,给你说门亲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条斯理的享用一整条鲈鱼,没人抢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怎么不急?”沈贺瞪眼道:“咱们家三代单传,可得开枝散叶了,不能再这么下去。”
“爹。”沈默搁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县考、四月府试、六月院试,如果能中试,腊月还有岁考、来年五月还有科试。如果能过关,便是八月秋闱……”
沈默如数家珍的样子,可惹恼了他爹,沈贺不悦地哼一声道:“你是不是要说,如果能中试,还有大后年二月的春闱啊?”
沈默缩缩脖子道:“孩儿的意思是,先中进士后成家吧。”
沈贺大摇其头道:“万一你三十才中进士,还让不让我看孙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儿也不至于五次……”说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荣战绩,自觉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当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这事儿就跟撞大运一般,碰上哪会算哪会。”沈贺点头道:“你看徐文清,那么大的才子,照样连乡试都没过!你虽然学识不差,但比起徐渭来,还是差一线啊。”
“岂止是一线,简直是五线……”沈默闷声道:‘谱。’
“五线谱?”沈贺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不是,我吐了块鱼骨头。”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转移话题。”沈贺瞪他一眼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事儿父亲和冰人商量着来就是了,你一门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张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呢?”
“厥词!”沈贺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个小伢子只管着拜天地就是,别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头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便闷头吃饭,不再反嘴。
沈贺平时被沈默管惯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里怪不忍的,叹口气道:“儿啊,我就管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