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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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未免太过狼狈。而且这双枪一弃,自己等于认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是自己惯用之枪,那枪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枪之势使圆。只见好个六合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枪原地一转,手里铁枪直向瞿宇腰间砸去。那瞿宇却一跃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枪已堪堪砸到,这一枪若击中,会连人带枪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
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枪,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发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却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枪尖处一握,人随势荡起,竟在枪尖上玩了两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枪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如何?”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乱,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出不来。
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竟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倒似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不由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是站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枪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枪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答话,双拳一和,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层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六合拳的精奥。
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粘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
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脱袍让位”。这一着本来只是诱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缠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胸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性暴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缠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喷,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一般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胸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
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着看似含忿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
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迎去。他们要较的是六合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性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如此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六合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六合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
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吞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粘住,不许它脱身喘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虞的,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
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性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六合门之主。六合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六合门,只叫三合门主吧!”
他口中说的是为六合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性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又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六合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六合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亢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日不分胜负就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忿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都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
屋内气氛一时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阳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
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
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堂上这时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般,让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气,我命休矣!
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欲控制不制,四处乱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精还离舍。
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
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发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首道:“你是谁?”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他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流如注……”
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诀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六合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这《六问》原是六合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砭所至,令所有精习本门武功的人不由都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极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自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
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场六合门中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己度人。
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桶凉水当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炫)恍(书)然(网)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听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唇轻动,低声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后,才有这六合拳、枪、真气。所以孔子说
‘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为六合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六合拳、枪的精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他声音极低,堂中人交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他诧然抬头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也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
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这孤寡之人,本已了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甥儿冷超作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交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惜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