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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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面对着我说话。“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
“这话不对,”我说。“说得不对。我们一块呆在法国的时候,他很幸福,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多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嗯,他毕竟是个男人嘛,”她说。“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在蜜月里稍许放纵一下的?德温特先生还不到四十六岁呢。”
她鄙夷地嘿嘿一笑,还耸了耸肩。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么放肆!”我说。
我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是你设的圈套,让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做是存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生?”
她从我手中挣脱开去;她怒容满面,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踏着她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她自从来曼陀丽后每天早晨就通过那架电话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听到弗里思、罗伯特和其他仆人,谈起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你称作德温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么‘德温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温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时给她备车’,‘德温特夫人要到五点钟才回来用茶点’。而与此同时,我那位德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苦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一到晚上就走来监视他。她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的,我那位太太来意不善。她决不是那号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我要看着他们在地狱里受苦,丹尼,’她常这么对我说。‘我要看着他们先进地狱去。’‘说得对,亲爱的,’我也就这么对她说。‘谁也别想骗得了你。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的享尽人间荣华,’她确实享受了一辈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她有着男子的胆略和精力。是的,我那位德温特夫人就是这种奇女子。当年,我常对她说,她应该在娘肚子里投个男胎才是。从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
“不,”我说,“不。丹弗斯太太,你讲这些个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有感情的血肉之体吗?我站在这儿,听你提到她,听你谈着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同时,她那细长的手指还在拚命扭扯着身上的黑衣裙。
“她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谈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样聪明机灵,肚子里的鬼花样还真不少呢。她父亲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要是她母亲活在人世的话,也一定会那样。论精力,谁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她的表兄杰克先生爬上驭座,坐到她身边,想夺过她手里的缰绳。他们俩像一对野猫似地争夺了三分钟,让拉车的四匹马在野地里撕蹄狂奔。最后她赢了,我的小姐赢了。她在他头上唰地抽了一鞭,他从车上摔下,跌了个倒栽葱,嘴里不住笑骂着。实话对你说吧,他们才真是一对呢,她和杰克先生。他们把他送进海军,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那也难怪嘛。他也像我这位大小姐一样。精力过人,哪能俯首听命于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她嘴角挂着一丝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越发苍老,可那张骷髅似的面庞倒有了几分生气,多少像一张活人的睑了。“没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狮子。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实些了,是吗,丹尼?’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夺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我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她不再疑虑,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儿干嚎的模样,却使我毛骨惊然,令我作呕。“丹弗斯太太,”我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
她恶狠狠地冲着我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温特先生那样,关在自己房里,走过来,踱过去,还要把房门锁上,生怕我闯进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德温特先生可没有那样。”
“她死后的那阵子,”她说,“他就在藏书室走来踱去,踱去走来。我听到的。而且我还不止一次打钥匙孔里看着他呢。走来踱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不愿听,”我说。“也不想知道。”
“而你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在蜜月期间曾使他幸福,”她说。“就凭你这样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女儿,能使他幸福吗?你对生活知道些什么?对男人又知道些什么?你闯到这儿来,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你!就凭你这样一个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来曼陀丽的时候,仆人也在笑话你。甚至连那个在厨房打杂的小丫头也不例外,就是你初来庄园的那天早上在后屋过道那儿遇到的小丫头。德温特先生过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带回到曼陀丽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厅桌旁的模样有何感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还是别说了,”我说。“你最好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
“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学着我腔调说。“回自己的房间去。这宅子的女主人认为我最好还是回自己房间去。随后又怎么呢?你就赶快跑到德温特先生那儿去告我的状:‘丹弗斯太太很不客气,丹弗斯太太对我很粗鲁。’就像上回杰克先生来看望我之后那样,赶紧跑到他面前去告状。”
“我从来没对他讲过,”我说。
“撒谎!”她说。“除了你,还会有谁呢?这儿再没有别的人了。那天弗里思和罗伯特全不在,其他的仆人没有一个知道。当时我就决计要教训你一下,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对自己说:让他受点儿苦。我有什么要顾忌的?他受苦与我何干?为什么我不能在曼陀丽见杰克先生?现在,在我和德温特夫人之间,就只剩下他这样一根纽带了。而他竟对我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他直到今天还没忘记嫉妒,不是吗?”
我记得那天藏书室门打开的时候,自己如何躲在画廊里缩成一团。我也记得迈克西姆如何大发雷霆。扯着嗓子对丹弗斯太太讲了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嫉妒。迈克西姆在嫉妒……
“她活着的时候他就嫉妒,现在她死了,他还在嫉妒,”丹弗斯太太接着说。“他那时不许杰克进这所屋子,现在还是不许。这说明他还没有把她忘掉,是吗?不用说,他在嫉妒。我也嫉妒呢!所有认识她的人全都在嫉妒。她才不管呢。她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丹尼,’她对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站出来也拦不住我。’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我见到过那些她在伦敦结识的男人,她带他们到这儿来度周末。她带着他们上船,到海里去游泳,在海湾的小屋举行月夜野餐。他们当然向她求爱罗,谁能例外呢?她乐啦,回来就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讲给我听。她满不在乎,对她来说无非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的。谁能不嫉妒呢?他们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个上曼陀丽来的人。”
“我不想知道,”我说。“我不想知道。”
丹弗斯太太挨近我,把脸凑过来。“谁也奈何她不得,”她说。“谁也别想制服她。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亡灵和鬼魂。被人忘怀、被人丢弃、被人推到一边的是你。是嘛,你为什么不把曼陀丽留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走开?”
我避开她,往窗口退去,原先的惶惑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像把钳子那样将我紧紧夹住。
“你为什么不走开?”她说。“我们这儿谁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从来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让他一个人呆在这所屋子里,和她朝夕相处。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德温特夫人。”
她把我往窗口推去。窗开着,我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晦冥昏暗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说。“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纵身往下一跳?只要不折断脖子,不会有什么痛苦。既快,又没有痛苦。可不像在水里淹死那样。你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去死?”
阴湿的迷雾从窗口涌进来,刺痛我的限睛,钻进我的鼻孔。我用双手紧紧抓住窗台。
“别害怕,”丹弗斯太太说。“我不会推你的。也不会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