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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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阿姨说胡兰在哈尔滨,在照料坟墓。她每天去供食品,告诉家国和淡若,她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长得胖胖的。“她一定要这么做,”杜阿姨说,“她说,她过后到上海来这里和我会面。她没有理由再待在哈尔滨了。至少她现在神志清醒了。但他们刚死的那会儿──真可怕呀,她整整两天哭不出来,人就像疯了似的,老是不停地念叨,‘他们怎么会死呢?战争已经结束了呀。’整整两天,她不停地说这句话。然后她忙着收拾房间,用松节油擦墙壁和地板。干完这个后,她就坐下来给你写信,尽量用缓和的口气告诉你谈若死了。
“可她脑子僵了,写了一句‘你的宝贝儿子’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她就去问家国。可她找不到他,她就喊他。我见她站在房间里大声喊他,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家国!家国!’她拼命喊,‘不要现在就死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我怎么知道写“你的宝贝儿子”呀?’”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这张照片里我瘦得皮包骨头。瞧我穿的毛线衣都从肩上耷拉下来了。你看不出来,这件背心是深红色的,胸前和口袋上还用真的金线绣了花。你父亲要我穿上它拍照。这是我满二十九岁时他给我买的,所以是在1947年春天。以前我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但我还是为淡若而伤心,我还是在责备自己。所以你父亲也没要我笑。我没笑,这张照片是自然的。
现在你看这儿没我的照片了。因为打那以后,有人见我进了理发店,我出来时,两个警察把我抓进了监狱。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要抓我。他们把我带进了有着厚实的木门和高墙的女监。他们把我一带进里面,我就病了。那里面的味道可真难闻啊,就像你把鼻子伸进了厕所!一个女看守把我领进一条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经过一排木制的长桌和长椅。通道的尽头全是牢房,一间接着一间,每间关五个女人,那些人走在大街上你连看都不敢看,每张脸上都写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他们就把我关进这种地方,和四个女的住在同一间臭烘烘的牢房里。
我以为这些女人知道我是被错抓进来的。她们都用好奇而可怜的目光打量我,一点也没同情的表示。四双眼睛一下子全盯住我的旗袍,这种服装一般是太太穿的夏装。她们还盯住我刚刚从美容院里做好的亮晶晶的鬈发。住在这里面的大多数女人都穿着肮脏的长裤和上衣,她们的脸很粗,头发油腻腻的。
过了一会,一个女人用粗嗓门说道,“嗨,小妹妹,坐下,坐下,待在这儿来做几天客啊?”大家全都笑起来了,但不是出于恶意。
我想她们以为开个小玩笑能使我感到舒服些吧。然后另一个女人从她坐着的木凳子上跳起来,说,“坐这儿吧。”当她拉上裤子的时候,大家又笑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她坐的不是什么凳子,而是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马桶。这马桶用处不少,一点没什么遮拦,你无法冲洗厕所,也无法把它盖上,因为根本就没那东西。大家就坐在那儿“方便”,像一大锅难看的汤。
房间的另一角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大小仅够三个人挨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轮流睡觉,三个人睡草席,另外两个就坐在水泥地上。
整个晚上我就那么站着,整个晚上我都担心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吉米。我想象着他到处在找我,找遍了公园,找遍了电影院。他是个好人,非常善良,很能体谅人,但他不够坚强。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磨难,所以我很担心。我希望杜阿姨能帮他找到我。
到了早上,我的腿实在受不了了,簌簌发抖。一个女看守来提我了。她叫着我的名字:“江雯丽!”我连忙大声回答,“到!到!”
我还以为她们要放我了呢。恰恰相反,看守给我戴上一副手铐,好像我是个重犯人似的。然后就把我推进一辆卡车,跟另外戴手铐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的脸都很粗,像小偷似的。说不定他们把我们带到乡下去枪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像一群被绑起来的牲口,送到市场上去,汽车每拐个弯,大家就互相碰撞一下。
然后卡车停下来了,原来这是省级法院的大楼。我一进法院大门,就看到了他:文福,像个胜利者那样笑着,高兴地看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我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昨晚的臭气。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轻声议论,“她就在那儿!”然后我看到了杜阿姨、花生,还有吉米,他脸上又高兴又痛苦。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正像我希望的那样,杜阿姨到我父亲的住处,要求知道我的去处。于是她就知道这都是文福一手干的好事。
法官告诉我犯了什么罪,我被指控偷走我丈夫的儿子,又让他死了,偷走了我丈夫家值钱的东西,抛弃了我的中国丈夫,和一个在战乱中相识的美国士兵私奔。
我气得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全是谎言,”我平静地告诉法官,“我丈夫早就把我休了,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当时他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我说我没从我父亲家中偷走任何东西,我只拿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说,我怎么能被指控为抛弃我的丈夫面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呢,既然我的丈夫已经休了我,而且眼下正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说,另外一个男人现在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正式登记为夫妻了。
我看到吉米在点头,有人在给他拍照。然后我听到屋子里又响起了议论声。我看到还有些人在那儿──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人们因为没事可于而来看热闹。他们对我和吉米指指点点,然后又议论纷纷。后来杜阿姨告诉我,他们在说,“瞧她多漂亮啊,就像个电影明星。”“听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好人。”“她要跟着私奔的男人根本不是外国人,谁都看得出是个中国人。”
但这时文福微笑着对法官说了,“根本就没有离过婚,我妻子搞糊涂了。或许我们很久前吵过架,我说过要是她再不守规矩就休了她。”
他把我当成傻丫头,好像连是不是真的离过婚都不记得了!
“要是我们真的离过婚,”文福说,“离婚书在哪儿?证人又在哪儿?”
就在这时,杜阿姨站起来了,“在这儿!我就是证人,还有我的侄女,她现在在东北,她也是证人。”杜阿姨真是个好女人哪!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说谎,一点也不。她听到过我们的吵架,也看到过那张纸。屋子里的人们听杜阿姨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们高兴地议论起来。
文福冲杜阿姨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转向法官,“这女人说的不是真话。她怎么能作为一个证人在离婚书上签字呢?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是个文盲,不识字也不会写。”法官从杜阿姨一脸的不高兴中看出,这是事实。
“那张离婚书你还在身边吗?”法官问我。
“去年我交给律师了,”我说,“但我们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启事后,这个男人,文福,把律师办公室的东西全砸了,把他的所有文件全撕了,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
“她在撒谎!”文福咆哮起来。大家马上又议论纷纷。我又一次坚持说文福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杜阿姨说她看不懂休书,但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但现在法官要大家安静。“类似这样的案例,”他说,“不管大家是否同意,我必须凭证据作出判决。没有人拿得出离婚书,所以就等于没有离婚。既然没有离婚,丈夫就有权利指控妻子带走他的财产和儿子,妻子也没否认她带走这两者,因此,我判决江雯丽两年监禁。”
法官在文件上写下了他的判决。人们喊叫起来。文福笑了,杜阿姨哭了,吉米和我四目相对,哑口无言。我完全给搞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没想到要为文福的谎言而再回到监狱去。我以为他只是想羞辱我一番,送我在监狱里住一夜,让我生气。我以为我是在做梦:看守把手铐给我戴上,有人在给我拍照,法官在文件上盖大红印章。
突然,文福走到法官跟前大声说,“也许我妻子现在已经接受了教训,只要她说声对不起,我就既往不咎,她就可以跟我回家了。”
他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冲我微笑。
所有的眼睛全都转到我身上,看我说些什么。我想他们都在等待我跪下来,请求宽恕。我想连杜阿姨和吉米都在希望我这么做。但我心中充满了仇恨,哪里还会考虑他们的希望呢?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文福的笑脸,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能够想象到他会怎样笑我,他会怎样强行上我的床,他会怎样每天给我痛苦,直到我的意志完全崩溃为止。
“我宁可睡监狱里的水泥地,”我听见自己大声说了出来,“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去!”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和笑声。你瞧,结果,受羞辱的还是文福自己。他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笑了。
三天后,杜阿姨来看我。我们坐在小小的接待室里,一个女看守坐在角落里,监听我们所谈的一切。
杜阿姨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看到里面有两条短裤,一块包裹布盖在我的衣服上,免得弄脏,一把梳子、一把牙刷、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观音菩萨像。
“把这件衣服摊在床上,”杜阿姨解释说,“这样你的床就干净些。把观音菩萨挂起来,让你心中有一块净土。”
然后她伸出她的衬衫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瞧他们于的好事,”她小声说,“所有大报都登了。吉米·路易说他们写得太坏了。”
我打开报纸,读了起来。吉米说得一点不错,木可怕了,好像是下等流氓写的。我的脸都气得发烧。
“美国罗曼司以死亡和悲剧告终。”我读着。我看到自己的照片,看上去很坚强,像个革命党。“‘我宁可坐牢!’坠入情网的女人喊道。”
旁边是文福的照片,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好像在看我的照片,他的眼神既愤怒又得意。下面是文字说明,“‘她的自私杀死了我的儿子’,这位国民党的英雄宣称。”
最底下是吉米·路易的一张小照片,他低着头,好像害羞了。“这位美国特工说,‘我还想把她要回来。’”
我把文福编造的所有谎言全都读了,说什么我放弃了受人尊敬的生活,背叛了我的父亲,让我自己的儿子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疯狂地想和美国人睡觉。文福知道报纸想听什么。
杜阿姨望了望女看守睡眼蒙眬的样子。“小人,”她轻轻地说,“我是个笨女人。我本该早就在那张纸上签字的。真对不起。”我们俩叹了口气,彼此了解了对方。
“吉米·路易在哪儿?”最后我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杜阿姨低下了头。“哎,小人哪,”她说,“我干吗老给你带坏消息呢?”
这张照片上照的是你父亲回美国时坐的轮船。瞧下面写的什么?
“海上山猫号”。瞧见底下的画上圆圆的窗户没有?那就是他待过的工作人员舱。
瞧,有多少人在这上面为他签了名?“最美好的祝愿。李文成。”“最美好的祝愿。玛丽·艾玛格瓦。”“最美好的祝愿。雷沙·汉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