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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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比我上次见他时变了很多,他的头发用发膏梳得滑溜溜的,上身穿了一件黑色T恤衫,外罩闪光的仿鳄鱼皮西装。每当他把咪咪介绍给其他客人时,我总是盯着她的穿了孔的鼻子,真不知道她万一感冒怎么办。
“我喜欢的妞怎么样?”宝宝隔着桌子对我说,然后举起香槟酒杯跟我碰了一下,“看起来不错。我喜欢你这头发,又短,又漂亮。
咪咪,你觉得珍珠的发型怎么样?漂亮,嗯?”他有一套讨好人的本领,就像分发晚会礼物一样,人手一份。我有时真不知道,假如我对他的了解没那么深,我是否会更喜欢他一些。
“嗨,菲力兄,”宝宝说道,又倒了一些香摈,“我看,你又重了几磅。日子过得蛮不错嘛。也许你已经决定买我给你介绍的那种新音响了吧,拿钱换高分贝,合算着呢。”宝宝在“棒小子”音响店推销音响和电视机。他推销有方,能够使人相信,他们的耳朵和眼睛敏感得很,足以分辨出标准型产品和比它价格高出五百美元的新产品之间的区别。菲力有一回说过,假如让宝宝放手干的话,他甚至能把《圣经》卖给什叶派教徒呢。
在我们后面的“大人桌”上,有一位名叫冯路易的男人,人称“路易舅舅”的,手拿一杯姜汁汽水转来转去,到处干杯,高谈阔论。
“那么,咪咪方便得很,”他说,“只要在自己的名字前再加一个K,就得到了一个丈夫!从‘王’变成了‘匡’①,是不是?”他为自己的笑话得意得大笑起来,然后又转回到自己那桌去重复他的笑话。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太太,艾德娜。这些人多年来一直都到同一个教堂去做礼拜,但他们实际上与匡家或我们家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之所以邀请他们是因为冯·艾德娜是礼拜堂中负责订花的,她常到丁和花店来买花,当然,是给她八折优惠的。
①按西俗,女子出嫁后即与丈夫同姓,王咪咪嫁给匡家的宝宝,即应姓匡,原文“王”为“WANG”,“匡”为“KWANG”,只相差一个字母K。
海伦舅妈与路易和冯·艾德娜坐在同一桌上。为了今天这个特别的场合,她特意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缎子旗袍。她那肥胖的身材,被旗袍裹得紧紧的,在下摆处形成褶痕,显出圆鼓鼓的肚子。每当她探身去续水的时候,腋窝处就绷紧了,我真不知道哪条线缝会先脱开来。
她那稀稀拉拉的头发刚刚烫过,或许她以为烫发会使头发显得厚实一些吧。但恰恰相反,她的头发使人觉得像油炸过了头似的,连下面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我母亲就坐在海伦舅妈的正对面,她穿了一件她自己新做的蓝罩衫──实际上,设计者也是她自己,她跟我说起过,“不必用现成的纸样。”样子非常简单,A字形,加上蓬松的蝙蝠袖,使我母亲瘦削的身材看上去像一面信号旗。
“多漂亮的丝绸呀!”冯·艾德娜对她说。
“是混纺的。”我母亲骄傲地告诉她,“可以用洗衣机洗。”这时,克利奥从她自己的椅子上溜了下来,爬到我母亲的膝盖上,“外一婆,我想用筷子吃。”
我母亲推了一下桌上的大转盘,把筷子伸到开胃冷盘里。“这是海蜇。”我母亲解释道,然后夹了一条在克利奥嘴前晃动着。我见我女儿张开嘴巴,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我母亲投了一筷海蜇进去。
“瞧,你喜欢吃海蜇!”克利奥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并且笑了。我母亲不禁大声说,“你妈小时候说,海蜇吃起来味道就像橡皮筋。”
“别跟我说这些!”克利奥突然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嚼了一半的海蜇皮从她张开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不哭,不哭,”坐在对面的海伦舅妈忙安慰道,“瞧,这里还有些五香牛肉,要不要?像汉堡包一样,可好吃来,喜欢的话,过来吃。”
克利奥委屈地抽泣着,跑过去夹了一片,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我母亲一言不发,把脸别到一边去。
我为母亲感到难过,她被她的记忆和我小时候对橡皮筋类东西的偏爱出卖了。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伤害她的母亲。
那天晚上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糟,我注意到,宴会从头至尾,我母亲和海伦舅妈都在有意和对方过不去。她们用中文争论著,肉是否太咸了,鸡是否太老了,“全家福”里荸荠是否放多了,干贝是否放少了。我看到菲力尽可能有礼貌地与我表兄弗兰克聊天。弗兰克一刻不停地抽着烟,这恰恰是菲力最讨厌的。我还看到老家的不是真朋友的朋友们正在向未来的新娘和新郎干杯,尽管他们两年内是肯定要离婚的。我木然地笑着,听着玛丽和社的闲聊,仿佛我们仍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似的。
我看到我母亲在很多场合坐在桌边,就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孤独。
我感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使我们无法分担生活中的许多最重大的事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突然,眼前的一切──桌子上的这些插花、我母亲对我的童年回忆、整个家庭──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个骗局,既可悲,又真实。
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姿势、积怨长久的误解,还有这些痛苦的秘密,为什么我们要保留这一切?我简直感到要窒息,我想逃走。
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海伦舅妈。
“不会太累吧?”她问道。
我摇摇头。
“那么,来帮我切蛋糕,要不然,我得付饭店一笔额外的小费。”当然,我不知道她又要给我透露什么秘密了。
我们走进厨房,海伦舅妈把一大块蛋糕切成一个个小方块,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只只纸盘里,她舔掉粘在手上的奶油,把一颗草莓嵌在奶油中间。
“这是旧金山最好的蛋糕,”她说道,“玛丽从克莱门特街的圣记面包房买来的。知道这地方吗?”
我摇摇头,一面给每只纸盘插上一把塑料叉子。
“也许,你对自己的病情还知道另外一些情况?”她严肃地说道,放下了手中的蛋糕,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被她突然转变的音调吓了一跳,因为我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她严厉地回答道,然后又继续切她的蛋糕,“我已经知道了。”
于是她就这样站在厨房中,告诉我两个月前她去看医生的事。一个下雨天她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头撞到了扶栏上。那天正好我母亲和她在一起,于是马上陪她去医院。X光检查的结果是,没有伤着骨头,也没有得脑震荡,像杜姨婆那样,还算运气。但医生在她的颅骨处发现了一个小黑点,需要作进一步检查。
“我知道的就这些,”她说着,敲敲脑袋,得胜似地说,“上帝的手指在这儿敲了一下,对我说,时候到了。我长了一个脑瘤。”
我吓得喘不过气来,海伦舅妈接着又说,“当然,医生又作了进一步的检查来确诊,然后他们告诉我,这个瘤是良性的。”她说“良性”这个字的时候,就像在玩宾果游戏时说B行的第九格似的①,“他们说没问题,不需要开刀。”
①“良性的”,原文为“BENIGN”,分开来读发音很像“B”和“NINE”(“九”)。
我出了一口大气,然后她又说道,“你妈说,运气了你,一切正常。我的儿女们,还有你亨利舅舅全都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是你可知道他们实际上在说什么?”
我摇摇头。
“瞧。宝宝干吗突然说他要结婚?玛丽干吗要飞回来,和全家团圆?她说,大家再聚一聚吧。还有弗兰克,我还没催他,他就理了发。”她笑笑,“连你妈也这样。今天她说,去,去,去忙你儿子的宴会吧,做花圈有我呢。你干吗摇头?我说的全是真的。”
她的脸更加严肃了。“我对自己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大家一下子都对我这么好了?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我的儿女们一下子全都对我这么孝顺了?为什么他们全都跑来看我?玛丽为什么又叫我妈咪了,你妈把花店里的活儿全包揽去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们知道,他们全都知道我快要死了。他们不说,可我知道,死到临头了。”
我把蛋糕放在托盘上。“啊,海伦舅妈,肯定没事的,既然医生说是良性的,那就是说──”
她摆摆手。“不必哄我了,我不怕。我不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快七十三了。”
“我没有哄你,”我坚持说,“你不会死的。”
“大家都想瞒我,好吧。他们都希望我临死前过得好一点,好吧,我也假装不知道好了。”
我真是给搞糊涂了,我不知道海伦舅妈是真的病了,还只是凭想象误解了她的儿女们的好意。不过,对她说的每个人的性格一下子都变了,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很像匡家人一贯的作风,先散布一个秘密,然后大家都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别为我担心,”她说道,然后拍拍我的手,“我真不该告诉你这些,免得你担心。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为什么我再也不能替你保守秘密了。”
“什么秘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珍珠哪,这个负担太重了。我心中有块石头老放不下,你妈还不知道这事。我怎么能带着这个包袱去升天呢?不,珍珠,你必须告诉你妈,告诉她你得了多发性神经病。”
我被她弄得目瞪口呆,连笑也笑不出来,也不想纠正她的错误。
“这事非常要紧。”海伦舅妈坚定地说,“要是你不告诉她,那么我亲口告诉她──赶在春节前。”她用一种肯定的神态望着我。
此时此刻,我真想摇摇她,叫她别玩这种游戏了。
“海伦舅妈,你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告诉我母亲。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当然,”她说道,“我了解你妈已经五十年了,所以我知道现在是告诉她的最好时机。”
“我干吗非得现在告诉她?她得知我们把她蒙在鼓里只会生气。”
她皱皱眉头。“你只考虑到你妈会对你生气?喷!喷!太自私了。”
“不,我是说,没必要现在就告诉她。我很好。”
“你以为你能瞒她一辈于?说不定她能活上个一百岁呢。到那时,你怎么办,啊?”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她有权利担心,”海伦舅妈说,“她是你母亲。”
“可她没必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担心。”
“所以你才应该现在就告诉她呀,以后就没事了。”
“可她会想我们干吗要瞒着她,她会以为情况要糟得多。”
“说不定她也有秘密瞒着我们呢。”她笑道,然后又为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玩笑而大笑起来,“是啊,你母亲有不少秘密呢!”
我感到好像是在做噩梦,在与一个聋子争吵。也许,海伦舅妈说对了,她是有个脑瘤。也许这脑瘤正在蚕食她的脑子,使她发了疯。
“好吧,”我最后说道,“可不要你告诉她,我自己会说的。”
海伦舅妈不相信地瞧瞧我,“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我轻轻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撒谎。
她摸摸我的肩膀,替我摘去我的绿毛衣上的散丝。“珠珍,你穿这颜色很好看。好了,现在不说这些了,我们回去吧。”她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