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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48章

小说: 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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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像你那样有个儿子,就够满足了,什么事都受得了。”
  儿子没出来,但她还是拼命吃东西,总是吃不饱。我不是说她特别喜欢吃麻辣豆腐或带肥肉的排骨,自言自语“我就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相反,她喜欢看每天成群结队进城来要饭的乞丐。她喜欢看他们饿的样子,他们瘦得皮包骨头,嘴巴向下耷拉着,随时准备咽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我想,她想象如果自己不吃东西就会变成他们这个样子。
  我记得她特别盯住一个要饭的姑娘,那姑娘靠在通向老城区的墙壁上。胡兰看看她,她也看看胡兰,目光很凶。胡兰问我,“她干吗老盯着我?就像一头野兽想吃了我,救它自己的命。”
  我们每次经过那姑娘身旁,胡兰总要说,那姑娘投在墙上的影子越来越瘦了。我想胡兰看到的是她自己过去在乡下的影子。我肯定这一点。因为有一次她跟我谈起了她的老家,她小的时候,全家差点饿死。
  “每年都要发大水,”胡兰说,“总要淹掉一点,但有一年,洪水就像一只大茶壶倒翻了。洪水涌出来淹没了我们的田地,我们没东西可吃,只能吃干的高粱饼。也找不到清水把饼蒸得软一点,我们就这么干吃,很难咽下去。我母亲分吃东西,先切下一点给男孩子,剩下一半再给女孩子。一天我实在饿坏了,就把整块饼都偷来,一个人全吃下去了。我母亲发现后,就揍我,骂我,‘这么自私!一个人把一块饼独吞了。’后来她三天不给我吃东西。我哭得好伤心啊,我的胃痛得好厉害啊──为了啃一块小小的高粱饼,我的牙都绷断了。”
  你会想,胡兰想起自己吃高粱饼的往事,会在那个要饭姑娘的碗里放几个硬币,或给她一点吃的,我就是这么干的。我不是说我每次都这样。可胡兰一次也没布施过。相反,她把更多的东西往自己嘴巴里塞。她的体重在增加,就像一个人把金子或现钱存进了银行,以备不时之需那样。所以我说胡兰改变了她的人生态度。她本来很大方。
  可现在,看到别人在受罪,她就想起了过去,想到有一天她还会变成那样。
  那年夏天,文福和家国到重庆去了。家国说他们去训练前来保卫新首都的军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可能要两三个月。
  我丈夫离开前,吹嘘他的任务重要得很,发展无线电通讯,这样日本飞机来之前空军和陆军就都知道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就犯嘀咕,空军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这个老是在撒谎的人呢?
  我很高兴他走了。
  他们一走,胡兰就担起心来,听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一天她说,“听说日本又要对重庆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轰炸,或许昆明也要遭殃呢。”说完,她开始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一听到打雷声,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着看飞机从乌云中掉下来。
  我告诉她,“你得先听清楚了,再跑出去看。打雷总是从缅甸那边的大山传到西边来的,而轰炸机总是从北向东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日本人怎么想的?”她自作聪明地说,“他们的思路和中国人不一样。”说完她就跑出去看天,好像要找到证据,证明我错了。
  我记得有一次她又出去看天了。我正在厨房里给谈若洗澡,忽然听到了她的尖叫声,“他们来了!我们死定了!”
  我抱起淡若,水溅了我一身。然后冲出屋门,朝她指点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大群乌鸦飞过,排成战斗机的箭状队形飞过。
  我松了一口气,不禁笑了。“是鸟。”我告诉她,“它们只能在我们头上撒点鸟粪。”
  胡兰很生气的样子。“你干吗嘲笑我?”
  “我没嘲笑你。”
  “我看见你笑了。”
  “我当然笑了。你说我们死定了,我跑出来看我没死,只看到了鸟,我是笑这个。”
  “哪怕现在看上去,它们也像飞机。你瞧。大家都有眼睛看花的时候。”
  在我眼中,鸟就是鸟。打那时起我就想到,胡兰的眼睛不大好使。现在她还怪我老是看错。一开头,她老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一次她的绒线针掉地上了,过了一会她就找不到它了。我帮她找到后,她就笑着说,肯定有个鬼把针吞了,后来又吐出来了。但又有一次她丢了绒线针,她就皱起眉头说,“肯定是你儿子捡起来,放错地方了。”
  我就纳闷,一个人老是看不清东西,老是看不到自己的错误,可怎么活呀?过后我又想,她干吗自己心不在焉反倒要怪我儿子呢?她自己连鸟和飞机都分不清,干吗还要指责我呢?第二次,我和胡兰、淡若去市场,我就把她带到一个卖眼镜的地方。
  这是在市场新区开的一家小店。战争开始后,这地方生意倒还兴隆。小桌子上摆了几副眼镜,篮子里还放着一大叠。店主告诉我们,桌子上的眼镜,是试镜用的,看看哪副最合适。
  胡兰戴上第一副,望望我和淡若,马上就笑了,“啊,就像在云端里走路那样,头晕乎乎的。”
  淡若望着胡兰,不说话,很担心的样子。“你不知道阿姨上哪去了?”我说。他朝我笑了,然后一把抓下了胡兰脸上的眼镜。
  胡兰一连试了三副,我们都笑得同样开心。但她一戴上第四副,就安静下来了。她不让淡若把它摘下来。她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把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去。她走到店门口,望望街两旁的各色各样的店铺。“我瞧见了一种好看的围巾,”她嚷着,“我瞧见了我想买的豆于。”
  店主乐坏了,他告诉胡兰该从哪只篮子里面挑。有些是金边的,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很便宜的铁皮做的。我看到有几副腿掉了,镀金也磨损了,露出下面灰不溜秋的金属。
  “这些眼镜都是旧的。”我对店主说。
  “当然是旧的,”他说,“如今哪儿弄得到新的?所有的铁器都用在打仗上了,不要说这些东西了。”他转过头去对胡兰说,“太太,瞧这儿,这一副特别好,英国造的。你戴的这副,便宜是便宜,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是日本货。”
  这话对胡兰和淡若好像没起什么作用,他们正忙着在篮子里东挑西拣的。可我看到篮子里的眼镜感到很恶心。胡兰挑中了一副圆眼镜,没有架子,只要夹在鼻子上,把金边的腿挂在耳朵上就行了。这副眼镜式样已经过时了,一点也不好看。我告诉她说你看上去像个有学问的人,她听了这话好像很开心。
  回家的路上,她不断地把眼镜取下来,戴上去,东瞧瞧,西望望。
  “你看见那个了吗?”她问。
  “一筐红辣椒。”我回答。
  “你看见那个了吗?”她指指很远的路的尽头。
  “一个卖木炭的。”
  “还有那后面呢?”她好像在测试我的视力似的。
  “一辆军车,外面站着士兵。”
  她不停地望着市场上的东西,有时戴上眼镜,有时取下眼镜。但是我们走近时,我发现淡若的眼睛老盯着那些站在军车旁的士兵。我觉得很奇怪,一个小孩能看到什么呢?
  都是些小伙子,从他们穿在身上没下过水的军装来看,他们是新兵。许多人看上去很自豪,很兴奋,检查着新鞋子,他们马上要登上去的军车将把他们送到他们无法想象的地方。他们还有着淡若那份年轻的真诚。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男人发布了响亮的命令。那些年轻的士兵马上立正,尽量显出严肃的神情。两秒钟以内,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全都跳进了卡车的后车厢,背靠木头挡板站好,目视前方。
  这时我看到了他们的母亲、祖母和姐妹,全都哭喊着,从马路对面向他们挥手致意。她们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围着头巾,穿着五彩缤纷的裙子。她们从山上下来,为他们送行。有些新战士笑着,挥着手,还是很兴奋。但我也看到有一个士兵看上去很怕,他的大腿在发抖,他想忍住不哭,免得人家拿他当小孩看。汽车开走了,我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会发生什么情况。我想他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你能看见那个吗?”胡兰又问了,她指着一篮子蘑菇,那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我马上也把那些士兵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上午,胡兰简直成了蘑菇专家。既然什么东西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很快就挑出了各种各样的毛病:有虫蛀的,有烂疤的,浸过水的。但幸亏蘑菇很多,品种也很多,全是新鲜的。昆明这地方,蘑菇一年四季不断,全生长在城市周围阴凉、起伏、湿润的坡地上。
  我挑了一些柄长头大的蘑菇。我记不得这种蘑菇叫什么名字了,但我还记得它的味道,用盐水泡了,放在热油里炒,又嫩又鲜,你会连头带柄全吃下去,一点也不会浪费。那天在市场上我很想吃这东西。我想着晚上把它们用热的胡椒粉炒一下,再泡很长时间,直到泡得发黑为止。我一面想象着这些香喷喷的发涨的蘑菇,一面就把手伸向了胡椒罐,就在这当儿,突然,警报和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当!当!当!
  注意!注意!响个没完。
  每个人都像我和胡兰在南京飞机撒传单那天一样,撒腿就跑。我抱起谈若,把别的东西──蘑菇和胡椒罐全丢了。另外人也一样,把他们的东西全丢地上了。然后我们推揉着喊叫着,朝四面八方跑开了,一直往城门口跑去,因为高音喇叭告诉我们:跑到最近的城门口,到城外去!
  “最近的!最近的!在哪儿?”大家都叫着。
  胡兰把眼镜往脸上一推。“从这儿走!”她喊着,指向南面。
  “这条路最近。”我回头喊道,指指北面。
  “没时间争了。”
  “所以我才说往北。要是跑得快,还来得及。”然后我就不再跟她争,管自己朝北门跑去。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胡兰追上来了。我们跑着,日本飞机已经到了,又投炸弹,又扫机枪。我们从地上可以看到它们来了。我们知道这些飞机飞那么高,能够看见我们跑。它们能看到我们胆小的样子。
  它们可以决定炸城区的什么地方,扫射什么人。
  我能看到飞机越来越近了。要不是我把全副精力全用在奔逃上,我早就冲胡兰吼了,“瞧见没有,它们是从东面来的,就像我跟你说的一样。”
  然后我们两个都看见飞机一下子转了个弯,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们停下了脚步。过了几秒钟,我们听见了炸弹的爆炸声,一颗接着一颗。地面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没死。我看到城区南面升起了烟尘。谈着拍起手来。
  警报解除了,我们往回走。周围的人们都在以兴奋的口气谈论著,互相庆幸着,“运气,运气,运气。”不一会我们就回到了市场。
  这里比刚才更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人都拿定了主意,要多买一块肉,或多买一双鞋子,或买一些他们现在不再觉得昂贵的东西,或许下一次警报再拉响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在人世了。
  我和胡兰来到刚才那个摊头,买我们向往已久的蘑菇。摊主告诉我们,他一点没受损失。他的所有东西还在原地,没被偷走,也没被炸掉。我们祝他运气好,他给了我们优惠价。大家都变得大方了。
  “她儿子好聪明呀,’湖兰说着,指指淡若,“还不到一岁呢,可警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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