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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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在人间被视作疯子,可是,狗和他却是多么心动相印啊。
白痴的心对我是一个谜。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觉得它里面藏着什么,好像有了办法似的。
七
多么不了起啊!
是早晨!
无边的天空呈现着蔚蓝色,银青色的群山温柔地起伏着。
朝雾在庄稼地的地平线边缘皇现着真珠色的光辉。
所有树林的叶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讨人爱的露珠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欢的大阳又是那么灿烂地照耀着。
啊啊,多么伟大的景色啊!
今天,当我看见太阳和昨天一样圆,和昨天一样光辉灿烂地运行着地时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阳!
看来您总是兴高彩烈的。
多谢,多谢。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泼地跟您见面。
希望您今天再为我祝福,
我的伟大的太阳”
风吹掉了树叶上的露水,带着噎人的清香从那边天空吹来。
小鸟在森林里歌唱,从每座农舍院里传来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丛里露出红透了的小脸,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丛灌木上;小虫儿被露水打湿了身子慢慢地爬着。
桑树嫩叶的沙沙声。
勇敢飞翔的一群野鸟。
一切生命都苏醒过来活动着。
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喜气鼓着胸膛,我往前走去。走过庆稼地,穿过草原里的小径,不久便来到全村唯——的小学校旁边。
学校已经上课了,从外面可以窥见有一群群黑皮肤,个儿矮小的孩子坐在狭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见一个人影的校园草地上坐了下来,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小学时代。种种的回忆使我的脑子里鲜明地浮现出许多朋友和老师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到这儿来弹学校的风琴。
可能是那边那个教室吧?我边想边抬头望一个教室,那里正站着一个学生,呆呆地瞧着黑板思索问题。
我的回忆苏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弹风琴的情景。
那时我用一条透明的白绸发带扎着头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腋下夹着父亲从国外寄给我的乐谱来到学校。我向一个唯一日在学校里的年青教员要求借弹风琴。
此刻我还能想起那个圆脸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教员的风度。看来脾气不错的教员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然后用坚决的口吻拒绝我的要求。
他说如果借给一个人弹了,那就再不能拒绝其他的人,这么一来,风琴不到一小时就会破烂不堪。他举出种种理由拒绝我,可是我却一步也不退让。
一我默默地站着。
教员也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怒的口吻问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时才十岁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镇静、多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呀!我心里明日,对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这个自负使我面上还浮着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没有关系,请进来。”
当他把我带到里面,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满足的感觉把手按在键盘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个老实的青年教员,同时不免衷心羞惭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心境,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那位教员竟在那么幼小、连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见了,可见他虽然年轻却已被迫习惯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现在的我是那个教员呢?
我一定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况且让我瞧见了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儿,我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怒冲冲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泪。
我纵然有许多缺点,但这个可耻的回忆引起的内疚还是使我无法忍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望着对面窗口。我发现那里有一张面孔越过孩子们的头望着这边。
那是一张颚骨突出的红肿的方脸。
他那线条粗糙的鼻子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发抖,上眼皮和两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挤在中间。
我定眼望着这个老实的、可说是有点愚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曾经因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张的青年教员。
我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微笑冲他鞠了一躬。
我满足了。可是,那个青年教员却狼狈了。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赶紧离开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吧。
不过我想,借着刚才的机会对那个如今还和我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浴着同一阳光的当年的青年教员尽了一直没有尽到的心意,总是难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来到一条小河旁。在那平时总是有人钓鱼的河边,瞧见了甚助家的孩子们。
孩子们尽管很热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响,捞到鱼网里的,每次却都是些垃圾罢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情不自禁地跟他们搭了话:
“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孩子们这时候才发现我,个个都嘻嘻地笑着互相递眼色,其中一个人发出带土音的滑稽的腔调学我的口吻说:“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他们的调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们开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兴兴,不绝口地夸奖他们。
孩子们嘻皮笑脸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间拿起带来的锅和鱼网,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叫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着,他们发出一阵爆笑声,有的一只脚滑进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马蹄脚印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着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学唱孩子们那活泼、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声唱着,回到家里来。
我一坐在自己那间没有旁人的书斋里,就学那些孩子,把嘴张得大大的,兴高采烈地唱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这时祖母脸上挂着平日少有的不高兴的神色走了进来。
“你在嚷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荷意他”这句话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八
这个村的农民对第二代的教育等问题是从来不加考虑的。孩子们一养下来就由他自流,自个儿长成小伙子或闺女。
不消说,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生来只被单纯的感情支配着的他们,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爱起孩子来,那就受到几乎像猫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们作出不称心或是讨厌的事,他们就又一变变得“打就是爱了”。他们不但骂孩子,还连打带踢,甚至于孩子受伤都满不在乎。
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可恨,单纯地冒起火来。
因为这样,孩子们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岁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树叶、草根都尽量吃进肚里,天多么热也裸着身子、冬天也洗凉水澡,一个喷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长下去。
要是孩子们生病了,比请医生瞧病还要紧的倒是驱邪,他们强迫孩子们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药,因而因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但因为父母连每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所以很少有人被送进耗日费时的学堂里去读书。
女孩子从小就代替母亲管理家务,男孩子看护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农的父母因为本身没有力量让儿女解脱佃农生活,因此佃农的孩子还是以佃农终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这么说来,这些一群群的孩子们好像都是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为逐渐衰弱下来的父母的代替品而养育着的。
正因为这样,那些稍微与众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运,稍微长大,就跑到他乡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遗忘了,徒然成为全村野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想到关心他们。
善呆子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白痴孩子,除了每天吃豆腐,有时被野孩子们喂了马粪,有时又被人在乱蓬蓬的长发上给结上稻草,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日子渐渐过去了,看来我那小小的愿望也逐渐能实现了。现在,我格外关心那个白痴孩子了。
我想尽法子,试着接近他。不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那莫名其妙的胆怯的心情却始终不让我在他身旁停留下来。我试了四五次,都中途退却了,到末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好像就要做出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的心在别别的跳。我望着那个尽管有人走近旁却连头也不回的孩子的脸,一面搜尽枯肠,寻找适当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样一个话题能引起孩子的兴趣,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发现自己的失败。无论什么人,要是在他的眼和心什么也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他“你在干什么?”,这个人一定穷于回答。
我为自己的失败气恼着,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不一会儿,孩子慢腾腾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于是他那眼珠异常突出、眼帘不易开阖的眼睛就正对着我的脸了。
我也正在望着他。我非常热心地观察着他。
我觉得,他的面孔逐渐凶恶起来了,最后“他的感觉”似乎慢慢移到我脸上来。
我不能忍耐了。我拔腿就拚命往家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拚命洗脸,照镜子,然后才放下心。
最初的尝试失败了,这都怪我太爱幻想。以后,我又试了两三回,这样逐渐习惯跟他在一起了。
不过,我也只是默默地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一些话来试试他的注意力罢了,再也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
好像我永远绕着他的身子打转转似的。
虽然我对善呆子的孩子是一筹莫展,其他的事情却逐渐向好的方向进展着。
脚底上长了疮的农夫给镇上的医生瞧好了。
那个箍桶匠的闺女,我经常派人给她送去牛奶和鲜鱼。
不消说,这是很无聊的,但每当看见治好脚的农夫在下地干活儿、或是甚助的孩子们穿上我送给他们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衷心感到快乐。我好比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太兴奋了,晚上连党都不肯睡,还要走路,救济的对象越是增加,我就越兴高采烈。
实际上,这儿的物质竟是这么缺乏,徒然我用尽力量补助他们,看来也好像永远救济不过来。
我痛下决心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干下去。
可是,即使一分钱或一粒米,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随便给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不得不一一地央求祖母。
我的计划越是进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