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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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爷爷似乎在这里对我结束了历史的启蒙,眼眶里盈着泪水,颤巍巍地进了草庵。 我担心爷爷回到他变成神仙的地方还要流泪,就扒下草庵墙上风干的麦秸泥,窥探那一个属 于爷爷的世界。爷爷的世界里扑朔迷离,树叶儿摇碎了刘秀和关二爷时代的阳光,阳光从破 损的秫秆墙上钻进草庵,像是从筛子里筛出来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一晃一晃地洒在爷爷身 上。爷爷在矮床上躺下,又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左手拿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右手指揉 着一个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烟锅里,凑在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细着,缓缓 地舒出一口气来。我认定那个黑泥蛋蛋是让爷爷变成神仙的东西。爷爷睁开眼睛时,脸上又 露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渗出草庵,向很远很远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国时代的云彩 飘过来,好像要驼上爷爷上天。爷爷闭上了眼睛。
黄昏,爷爷从天上回来以后,父亲也夹着一个大书夹,从村外回来了。父亲好像并不关心 爷爷的桑园,天天都要夹着书夹子到处乱跑。爷爷埋怨说:“整天看不见你,你又去找唱曲 儿的了?”父亲说:“他们都是民间艺术家,我去向他们讨教。”爷爷责怪说:“我也会唱 曲儿,你为啥不找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听爹唱过不少,倒不知还有我不曾听过的。” 爷爷说:“你没听过的多哩,正好孙娃在哩,我给你们唱一段《关二爷辞曹》,说的是关二 爷辞别曹营,去找义兄刘备,曹操追到八里桥上拦他……”爷爷眯眼望着天上,“好,关公 和曹操来了。”就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曹孟德骑驴上了八里桥,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
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摊煎饼调榛椒香油来拌,还给你包了些马齿菜包。
芝麻叶杂面条顿顿都有,又蒸了一锅榆钱菜把蒜汁来浇。
只为你到夜间爱读《春秋》,天天黑添灯油多续灯草。
……
我记得,父亲一边作记录,一边强忍着笑,不住声地说:“好,真好!”
爷爷唱毕,干瘪的胸腔如风箱一张一合,喘着气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桑树出神。树上有几 片桑叶飘下来。爷爷又自言自语说:“树叶儿啊,树叶儿啊,多少时光都跟着你飘走了。关 公走了,曹操也走了。”爷爷呆坐着,凄情地望着我的父亲,又说:“你舅走了,你爹也该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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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舅爷
父亲领着我去看望舅爷,出门时,奶奶问:“咋不带金箔、银箔?”父亲说:“他不喜欢 钱,只喜欢喝酒、吃猪头肉。”父亲晃了晃手中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瓶酒和一个白生生的 猪头。猪眼眯细着,嘴角翘起来,露出微笑的样子,像是去看望久违的朋友。
父亲把竹篮放在坟头前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舅爷住的地方。草棵里陡地跳出一只野兔, 向坟地里一蹿一跳地逃跑,在另一个坟头上站住,回头向我支棱一下耳朵,又弓起脊背一跳 ,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父亲伸手按下我的脑袋,说:“不要乱动,静默三分钟。”父亲看 了看怀表,就闭上眼,低下了头。我却在寻找野兔,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只野兔。我觉得过去 了很长时间,父亲才看了看怀表,说:“默毕。”
舅爷村里人说:“看他父子俩,不烧纸,也不磕头,像两根棍儿搠在坟头上,还掐着钟点 儿,低着头搠了老半天,那是干啥哩?”
正在犁地的表叔把犁杖扎在地头,说:“那叫‘默哀’,是在心里难过。掐着钟点儿,是 要难过够三分钟。”
后来,我又多次跟着别人“默哀”,都没有父亲那样认真,让怀表管着。
“默毕”以后,父亲在舅爷坟前洒酒,才洒了半瓶,就被表叔止住了,表叔说:“不敢叫 俺爹再喝了,他一回只能喝四两,多喝一点儿,他就醉了。”
表叔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与别的农民不同,剃着光头,却戴着铜腿茶色眼镜,对襟小 布衫白得耀眼。 他掂走了酒瓶和猪头,又蹲下来,叫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扶住他的光 头,进了一个青砖门楼。父亲指着敞亮的瓦屋说:“我在这屋念了三年私塾。”
多亏舅爷是私塾先生,父亲才有幸念了三年私塾,要不,他只能守卫着家门前的一棵桃树 ,当然那是在桃树还能结桃的时候,从开花到挂果,讨人喜欢的喜鹊或是惹人讨厌的老鸹时 常袭击桃树。舅爷却把我父亲从桃树底下领走了。
舅爷博学多才,却拒绝参加“乡试”,因而没有得到我老姥爷那样的功名,只是有不少富 贵人家争着请他教家馆。但他都教不长久,因为他总要十分郑重、百倍努力地做出一些颠三 倒四的事情。
作为舅爷博学的一个例证而让人称颂不已的是,东村赵二爷请他教家馆,大家都劝他不要去 ,说赵家公子调皮捣蛋,去过几个先生,一进门就叫吓跑了。舅爷说,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我去试试。他到了赵家公馆,赵家四位公子一字儿排开,垂手而立,却又挤眉弄眼。舅爷依 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老大说:“我叫大pia。”这个“pia”只是口语中的字音,就 是在《康熙字典》上也找不到它的字形。舅爷却提起毛笔,唰唰地把“大pia ”写到了门生 折子上。接着,老二、老三、老四依次报名为“二 mia”、“三dia”、“四tia ”,都 是找不到字形的“死音儿”。舅爷不假思索,一一写到门生折子上。赵家四个公子急忙围上 来看,只是看到了一串曲里拐弯的符号。舅爷用朱笔批点说:“这是我鼓捣出来的拼音文字 ,你们是看不懂的。”又挨个儿点着四个鼻子说:“你叫‘劈啊’——pia,你叫‘米啊’ ——mia,你叫‘滴啊’——dia,你叫‘踢啊’——tia 。快叫你爹来,这是哪国话?” 四兄弟急忙作揖说:“老师,千万别叫俺爹来,这名字都是俺瞎编出来难为你的,想把你吓 跑,俺就不用背书了。”舅爷欣然点头说:“还真能找到几个冷音儿,孺子可教!”
父亲说,舅爷的拼音文字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可以用于书写的拼音文字,舅爷却说它万万不 可流传。汉字的博大精深就在于字形与物象,与字义、字音是糅在一起的。宇宙万物、人 间万象、天文地理、七情六欲,尽在字形之中。求其音而忘其形,也就失其义了。狮子、虱 子试以柿子食之,驷马、司马试以死马视之,何其谬也!因此,舅爷的拼音文字从不示人以 促其湮灭。要不,它起码可以作为第一个汉字拼音化方案,提交文字改革委员会讨论一番的 。
舅爷家的人却说,舅爷的拼音文字是跟一只母羊学来的。那是一只聪明、善良的奶山羊。 舅爷的母亲因舅爷难产而死去,舅爷生下来就没有奶吃。舅爷的父亲从羊圈里牵来一只母羊 ,把舅爷塞到母羊怀里,舅爷就迫不及待地捧着母羊的大奶不放,小嘴一拱一拱地啜个不停 。母羊也勾下脑袋不住地舐他。等他吃了奶,又把母羊牵走时,母羊却“咩咩”叫着,回头 望着他不愿离去。舅爷的父亲就在舅爷床前铺了厚厚的秸草,让母羊卧在舅爷床边,昼夜守 护着他。母羊不让鸡、狗靠近他的床。一只公鸡来床前觅食,它也勾着头,扎好了抵架的姿 势,吓跑了公鸡。直到舅爷四五岁了,还跟这只母羊形影不离,情同母子。羊工出村放羊时 只能带上母羊,母羊和舅爷都为暂时的分离而烦躁不安。舅爷会跟着母羊留在路上的蹄印儿 和尿印儿——据说那是母羊给他留下的“字儿话”,一直找到母羊吃草的地方。正是母羊的 蹄印和尿印为舅爷创造拼音文字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灵感,他使用的拼音字符都是从那只母羊 的蹄印和尿印上截取下来的。父亲笑着说,这对于探讨世界上各种拼音文字的起源也许会有 所助益。
舅爷七岁时上了私塾,那时母羊老了。舅爷的父亲就特意在羊圈上搭了树枝和草苫,让母 羊住在里边养老。舅爷每天放学后都要来羊圈看它,给它喂草。它的胃口不好,只吃舅爷喂 的草。
一个风雪夜,大风掀掉了羊圈上的树枝和草苫。年迈的母羊抵御不了严寒,生生冻死在羊 圈里,身子冻僵了,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却还保持着端庄的卧姿,偏着头,靠在一堆银白的 积雪上。舅爷抱着死去的母羊大哭。舅爷的父亲也眼含泪水,用草苫子裹着母羊,再用白布 扎了三道箍,把她埋葬在后院石榴树下,还培了一个小小的坟包。父亲领着我看了那个坟包 。坟包上爬满了青藤和洁白的牵牛花,坟包前立着一块石碑。父亲说,那是舅爷长大以后为 母羊立的墓碑,正面刻着:“羊氏乳母之墓”,背面是舅爷亲自撰写的碑文:
“ 羊氏乳母,含辛茹苦。育我成人,情如舐犊。虽为牲灵,实为人母。吾心伤悲,感恩跪 乳。庚午冬月,大雪骤降。哀我乳母,忍冻而僵。与世永辞,日月无光。星转斗移,忧思难 忘。来生相随,宁作羔羊。呜呼哀哉,尚飨!不孝养子乔明月泣血顿首”。
父亲念着碑文,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他要我背诵这篇祭文,记住舅爷和这只伟大的母羊。
舅爷给赵二爷教家馆时,赵二爷陪他去荷塘赏花,走到一棵榕花树前,他忽地惶然止步, 还伸手拉住了赵二爷。赵二爷问:“乔先生,你这是咋啦?”舅爷垂着头,指了指树上。赵 二爷瞅瞅树上,只见一只公喜鹊压在一只母喜鹊的背上。赵二爷指着喜鹊问:“你是说它俩 ?”舅爷偏过脸不敢正视,说:“是呀,正是!”赵二爷问:“何以止步不前?”舅爷照旧 偏着脸说:“不要惊动它们,君子应成其好事!”赵二爷陪着他远远站着,成就了树上的好 事,却又有一只公喜鹊跳到了母喜鹊的背上。赵二爷笑说:“乔先生,这功夫我耽搁不起, 你就等它们做完了好事,独自赏花吧!”舅爷连声说:“快了,快了!”赵二爷哂笑而去。
舅爷乐得一个人沿着荷塘赏花,却又看见一个农夫牵着牛犊儿从身边走过,农夫和牛犊儿 眼里都含着泪水,便问农夫:“你牵着小牛犊儿去做什么?”农夫说:“上宰锅。”舅爷说 :“哎呀,牛犊儿这么小,就不叫它活了么?”农夫说:“我娘有病,没钱抓药,要叫我娘 活,就顾不上牛犊儿了。”舅爷说:“你把牛犊儿卖给我吧,走,跟我拿钱去。”
舅爷回到赵二爷的家馆,拿钱送走了农夫,就把小牛犊儿拴在课堂桌子腿上。学童们摇 头晃脑地念书,小牛犊也摇头摆尾,“哞哞”不已。舅爷大喜说:“好,我又多了一个弟子 !”叫大 pia 和二 mia 去割了一篮青草,到讲堂上喂它。牛犊儿刚进学堂,还来不及学 会讲究卫生,吃了青草,竟在讲堂上翘起尾巴,“噗哧哧”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稀屎。pia、m ia、dia、tia 和他们的堂兄堂弟都捂着鼻子一哄而散。舅爷拍着牛犊儿的脑门儿说:“善 哉牛娃,读而不辍者,惟你而已已!我教你《三字经》如何?”便围着牛犊儿踱方步,摇头 晃脑地念起了“人之初”。
不多时,赵二爷来到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