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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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走,她就 剪开了裹脚布,用它挽了一个圆圈吊在梁上,说:“谁再给我缠脚,我就把脖子缠上,去找 俺娘!”老爹心疼这个从小没娘的小女儿,承受不了这个圆圈给他带来的恐怖,乃至于不幸 而又十分有幸地造就了一双惊天动地的大脚。
在上上一个世纪的青草地上,老爷爷还是第一次发现,女孩儿家也会有这样一双白生生、灵 性性、脚趾头也会活泛泛乱动弹的大脚。他傻了似地盯着夹了一朵猫猫眼花的脚趾头,猫眼 眼一瞪,他心里就怦地一动,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好脚!”
老奶奶莲子羞红了脸,说:“你这娃,谁叫你看俺的脚了!”
她转身就跑,红绣鞋也忘在了草地上。老爷爷拾起红绣鞋,用手指比量了一下尺寸,又听 见我老奶奶对赶车老汉惊慌喊叫:“快,快,快叫他把鞋还给我!”
老爷爷慌忙跑过去,两根手指伸成“丫”形,挑起一双火红炫目的红绣鞋,隔着轿车的窗口 递进去,却忘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犯傻地等着我老奶奶伸手去接,老奶奶就朝他手指头 上“噗”地吹了一口气,说:“你这娃,快松手呀!”
老爷爷的手指感受到了灼热、湿润的吹拂,“噗”地把红绣鞋丢在车上。
轿车里传出话来:“你再用牛语给牛说句话儿!”
“说啥?”
“就说你是个好牛!”
“俺咋是个好牛?”
“你的耳朵咋长的?我说的你不是你,你就是它……哎呀,急死我了!”
老奶奶正为人称和“牛称”代词互换造成的误会着不完的急,老爷爷已经明白过来,用手掌 握个喇叭罩在嘴上,对牛吆喝:“咩——哞——咙——”正在河边啃草的大牛立即抬起头 来看他,连连摇着尾巴。老奶奶就拍着手说:“它懂了,它听懂了!”
叫我表侄的那个人说,这是天意。要不,一个大小伙儿不管柳树底下有没有眼,咋就脱了 裤衩叫一个小女儿把他的啥啥都给看走了?一个小女儿哪能头一回见面就脱了红绣鞋,叫一 个小伙儿看她的脚趾头!大牛也会讨姑奶奶喜欢,说不定是玉皇大帝派它来世上给他姑奶 奶提媒的。“倒酒呀,表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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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起风了
在跟大牛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的大把式,不甘心一个光葫芦头愣小伙子取代他的位置 ,就在收麦以前打造新场时露了一手。他的名字叫刘铁头,他说我不信我这块铁疙瘩会一头 碰到钢刃上。他噙着旱烟袋,把竖在村头的一个大石磙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捆没有分量的麦 秸,一口气越过路沟,依旧抱着石磙,“没事人儿”似的站在地头,与前来帮工的“麦客” 谈论了天气以及在明天还是后天天不亮就开镰的问题,才悠悠然去到新造的打麦场上,轻轻 放下石磙,指着新场中间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喊叫说:“这是谁领的活,没看见这棵榆树碍 事?”说着,就挥起镢头刨树根,又咋唬说:“过来几个人,快把这棵榆树起了!”老爷爷 正在遛牲口,忙把牲口拴在石磙上,弯腰抱住榆树,晃了晃膀子,喊了一声“嗨!”榆树就 “哗啦”一声被他连根拔了。他把榆树扔到场边,对已经降职为二把式的大把式说:“这是 为打造新场留下的中心记号,眼下用不着了。你们填树坑吧,砸瓷实,误不了打场。”
在后楼小窗口里,老奶奶莲子偷偷望着场上,一蹦一跳地掩着嘴笑。
整个麦收季节,老奶奶的明眸天天在后楼小窗口里一闪一亮。后楼后边是后院,长工屋和 牲口屋正对着后楼小窗。如果在后院找不到“小大把儿”,目光就越过长工屋的屋顶,落在 村头打麦场上。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用它茂密的枝叶掩盖着后楼的小窗。老奶奶拨开树枝,不 时地变换角度,就会在某一片绿叶下边找到那个使她心跳加速的“小大把儿”。她就咬一下 嘴唇,说:“我用树叶儿扣着你哩,跑不了你!”
刘铁头与小大把儿继续在打麦场上进行着不动声色的较量。
精明的东家说:“一个槽上拴不下两个叫驴。”叫他俩各领一班打短工的“麦客”,在两个 紧紧相邻的打麦场上较劲儿。搭麦垛时,老爷爷一个人在新场上掌杈,供三个人在垛顶码垛 ;那边老场上,刘铁头加上一个“麦客”掌杈,供两个人在垛顶码垛。刘铁头眼看新场上的 麦垛高过了这边,急忙叫垛上下来一个人替他掌杈,他爬上垛顶码垛。老爷爷就跟垛上的三 个人互换了位置,三个“麦客”掌杈,供他一个人码垛。他不管在垛顶上还是垛底下,都是 一顶仨。刘铁头那边不管怎样替换,总是二对二。东家在场边看得眼花,忍不住为我老爷爷 喊好。刘铁头那边却乱了阵脚,没有码齐的麦个子带着刘铁头从垛顶上吐噜下来。刘铁头从 麦个子底下爬出来,向新场那边撂话:“娃子喂,打完场再看谁哭谁笑!”
后楼窗口里,又喜得我老奶奶一蹦一跳。
摊了场,刘铁头发现那头大牛“恨活儿”,拉套从不惜力,就抢先去牵它碾场。大牛一 看见 他就红了眼,鼻孔喷着粗气,又扎好了拼命的架势。老爷爷赶紧跑过去,大牛就摇着铃铛 , 偎在他的怀里蹭他。老爷爷牵走大牛,说:“刘哥,是牛挑人,不是人挑牛。”刘铁头冷 笑说:“好,有我挑它的时候!”
大石磙出活,新场上的大石磙也只有大牛拉得动。老爷爷在碾场时又占了先手。刘铁头 隔着场向大牛空甩了一鞭,咬牙对牛说:“等着,我不信治不了你!”
扬场时,老爷爷手下的一个瘦老汉不会使锨,比刘铁头手下少了一个干活的人,头一天就 少打了一场。急得老爷爷满头冒火,对瘦老汉说:“你领了工钱走好,我得换人。不是我不 用你,是那个刘铁头太张狂!”瘦老汉哭着说:“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当‘麦客’的材料,只 是家乡闹饥荒,我跟上乡亲出来打忽隆,想跟着碾麦的石磙吃两天饱饭。”老爷爷心里软了 ,问他:“你说你能干啥活?”瘦老汉说:“我是木匠。”老爷爷眼里一扑闪,“你咋不早 说?”就请他连夜打了一张“大头锨”,一个木锨头就有两个大,没风时,别的木锨使不上 劲,麦秸飞不起来,跟着麦粒儿下坠。他这张大头锨却呼呼生风,吹得麦秸草漫天飞舞,撩 得麦粒儿如天花乱坠。做过一辈子庄稼活的“老庄稼筋”也看傻了眼。老爷爷一天三晌往前 赶,到了最后一天晌午,终于赶上了刘铁头。晌午收工时,双方都只剩下一场麦没有扬出来 。
焦麦炸豆,正是雇工们出力卖命的时候,老奶奶莲子也依照往年旧例随着婶娘、嫂子,带 上三根擀面杖来后院帮厨,用新麦面擀了三十斤又细又长的面条。婶娘切着黄瓜丝,老奶奶 莲子就在平时用来捣米的大石臼里捣蒜。老爷爷和刘铁头统领的两拨“麦客”要饱吃一顿新 麦面擀的蒜面条,再打最后一场麦。这是一个精明的东家在节骨眼儿上哄着雇工 出力卖命。
老奶奶莲子却只想着小大把儿。可是她瞅见,小大把儿的一双眼肿得像两盏红灯笼,瘦老 汉牵着他像牵着一个瞎子。昨天夜晚,小大把儿趁着月光碾场,拄着鞭杆,直立在场上就睡 着了,手里还牵着绳头。大牛知道心疼他,不用他扬鞭引路就自动拉着石磙转圈。他脑 袋一 栽一栽地站不稳,刘铁头等着看他的笑话,大牛就挣了一下绳头把他拉醒了。老爷爷用过 了 劲,急火攻心,白天扬场时,嗓子也哑了。刘铁头又存心暗算他,故意站在他的上风头扬场 ,扬起来的碎麦秸越过场边飞过来,钻到老爷爷眼里,他一揉,眼就肿了。
老奶奶莲子看他成了瞎子,正在捣蒜的石杵子差点儿捣在手指头上。东家看见他眼肿得只 剩下一条细线,也说:“糟糕,折了我一员大将!”又对我老爷爷说:“不急,先治你的眼 。反正只剩下一场麦,就是少你一个人,到天黑也能打出来。不管哪边先净场,也算打个平 手。”
东家一走,刘铁头就用筷子敲着碗说:“这就是偏心眼儿了!谁害眼怪谁眼不好,节骨眼 儿上顶不住,只有认输!”老奶奶接话说:“要认输,你早该认输了,他比你少用一个人哩 !”刘铁头说:“莲姑娘,两边都是四个人,他有一个人用不上,不能怪兵不好,只能怪将 !”老奶奶还要抢白他,婶娘插话说:“叫他们自个儿争去,咱管不了场里的事,只管叫他 们吃好,就没咱的事了。”
老奶奶捞了冒尖一大碗面条,浇了蒜汁,又额 外抓了一把荆芥,浇了一勺芝麻酱,正要给小大把儿端去,刘铁头又说:“莲姑娘跟她爹一 样,也是个偏心眼儿!”老奶奶说:“我还要给他点眼药哩,你点不点?”她把碗递到我老 爷爷手里,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爷爷说:“只听走路的声音,‘嚓嚓嚓’的, 还带着‘嗖嗖’响的风,就知道你是莲姑娘。”“麦客”们哄笑起来。莲子说:“有啥好笑 的?谁再笑,谁就别吃我擀的面条!”
老爷爷饭量大,吃了三大碗蒜面也没吃饱,可他眼看不见,面条刚过了井里的凉水,就叫 “麦客”们抢光了,他只好闭着眼傻等。莲子看在眼里,麻利在院子里支上鏊子,请嫂子当 她的下手,用擀面条剩下的新麦面,烙起了葱花儿油饼。刚刚烙好了一张,刘铁头就吃着蒜 面凑过来,手伸得长长的要拿油饼,莲子用竹签子挑起油饼,往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 ,从刘铁头的头顶飞过去,不歪不斜,恰好落在小大把儿脸前的小竹筐里。“哪有你这样贪 心的?”莲子数落刘铁头,“吃着碗里的,还抢着人家没吃饱的!”不多时,油饼又打着旋 儿,从刘铁头的头上飞过去。大家都看花了眼。刘铁头也自觉没趣,退到一旁说:“算你小 子有福!”
刘铁头吃完了蒜面,就带着手下的“麦客”去树阴下歇晌。老爷爷却说:“新场上的伙计 不要走。”大家说,咋了?老爷爷说:“后半晌有雨,不能歇晌了,要赶紧抢场。”大家纷 纷说,日头像火盆扣在头上,哪儿来的雨?老奶奶莲子也说:“你眼都看不见了,还能看见 天上有雨?你好好歇着!”老爷爷摸着锨把说:“你们摸摸,锨把出汗了。”他听见挑水的 勾担环在响,又说:“你们摸摸扁担出汗没有?”瘦老汉摸摸扁担,说:“可不是,扁担也 出汗泛潮了!”老爷爷说:“你们再找找蚂蚁洞,看蚂蚁搬家没有?”老奶奶就跑到泡桐树 下,望着蚂蚁洞喊叫起来:“哎呀,蚂蚁正排着大队搬家哩!”老爷爷说:“蚂蚁大搬家, 大雨哗啦啦。真的不能歇晌了,抓紧打场吧,我今天的工钱,就分给大家了。”大家说,咋 忍心要你的工钱?吃了东家这顿蒜面,就不能叫麦泡在场上!都麻利打场去了。瘦老汉说: “这些天,我跟你学扬场也学出一些门道了,我也算半个人。”老爷爷对瘦老汉说:“你对 刘铁头说说有雨,干不干在他。”
刘铁头正躺在树下打呼噜,被人叫醒了,一肚子不高兴,看看天说:“太阳像火伞,那娃 子躺在凉荫儿里养神,叫别人替他扛火伞,能的他!反正东家发话了,大不了是个平手!” 仰巴脚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