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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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龙种的智者怎么会如此不幸地收获了你这个‘小写’的跳蚤!”大舅疯了似的拔 出手枪,“你这个跳蚤,我毙了你!”
麻雀拔腿就跑。大舅持枪紧追。红军哥躺在担架上一边为伤痛龇牙咧嘴,一边抽搐着腮帮子 紧咬着一个苦笑。闻声而来的齐楚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一把拉住我大舅,喊叫的声音都发了 岔:“放下,把枪放下!”红军哥躺在担 架上说:“你不要管他,他忘了,他的枪里没子 弹,白天打完了。”
大舅持空枪撵得麻雀屁滚尿流的事件,给一场悲壮的牺牲蒙上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气氛,同时 也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大舅毅然提出了辞去副司令职务的请求,一是麻雀受到了党内警告 ,他的诨号也从此变成了“跳蚤”。
大舅是在暴怒过后的懊恼、疲惫和冰冷如铁的思考中决定辞职的,同时还提出了去军校学习 的要求。齐楚警觉地问:“你要上哪个军校?”大舅说:“我听你的,但它必须是明天就能 教会我打游击的军校。”齐楚释然说:“好,我介绍你去太原八路军办事处,找我们朱老总 ,那里有延安抗大的一个分校。至于能不能明天就教会你打游击,我不敢打保票。但你必须 具有我们这支游击队副司令的资格,才能上这个军校。”大舅说:“好吧,你送给我一个收 回辞职请求的理由,我收下了。”
战地的医疗条件挽救不了红军哥的生命。他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生命正在昏迷中远去, 却又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从远去的路上返回,放大的瞳孔又在努力聚焦,望着齐楚和我大舅 说:“我忘了说明一下……我原来是一个……旧军人,是红军的俘虏,脑瓜儿里换了……一 个小马达,又参加了……红军。”他喘着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虎子那样的……旧军人 ,胜过……一百个跳蚤。”
次日,堂舅奉命去中原根据地竹沟接受任务,临走时,看见我大舅眼窝深陷,面色铁青,脱 了军帽,向一个新起的坟头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变成了一个穿柞绸长衫的商人,踏上了远 去的行程。虎子带着几个原“看家队”队员跑来送他。他大发脾气说:“不要送我。你们已 经是革命军人,有更重要的事情,以后,要听从支队领导的命令。”
堂舅说,那是他与我大舅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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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眼皮不跳了
我难于设想,如果大舅在抗大分校毕业后听从朱老总的安排,留在学校当政治教官,将会是 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听说朱老总十分欣赏大舅的性格和才华,甚至对他持空枪追赶“跳蚤” 的故事也赞不绝口。但是,大舅说,他必须到前线去,他来此学习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到前 线去。朱老总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还给土肥原留着一颗子弹哩,要得,我不能拦你。 ”就送给他一块怀表,说:“这是战利品,请你带上它,一路走好。再过一些年头,我们再 走到一起相会时,你和这块表都要走得‘噌噌’的。”
大舅模仿着四川口音,绘形绘声地向我三姥爷叙述了他与朱老总的会见。他说朱老总大智若 愚,是一位富有人情味的仁厚长者。他还说他能穿过横七竖八的日伪封锁线,全靠形形色色 的“地下交通员”:有赶大车的车把式,有敌后武工队队员,有药材行的伙计,有铁道线上 的巡道员,有十五六岁的放羊娃,还有在大浪滔天的黄河上把舵行船的老艄公。他说,共产 党叫他看到了民众,是他从未看见过的“大写”的民众。三姥爷静静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 句话:“好,你以后就给朱德将军‘对表’吧,不要错过了时辰。”
那时候,齐楚已经把游击队拉到了豫皖苏抗日根据地,与彭雪枫将军会合,并入新四军四师 。睢杞太抗日游击根据地正在经受着日伪军频繁、残酷的大“扫荡”。三姥爷担任了共产党 领导的民众武装——睢杞太抗敌自卫总团团长,而担任副总团长的共产党员与中共睢杞太特 委书记都已在日伪军的“扫荡”中壮烈牺牲。大舅一时找不到共产党,就把朱老总送给他的 怀表放在耳边,倾听着“噌噌”的响声,说:“三伯,我跟朱老总‘对表’了,表说,你要 打‘新四军’的旗号。”三姥爷说:“你知道吗?刚刚发生了‘皖南事变’,蒋介石已宣布 取消新四军的番号了。”大舅说:“我就是冲着这个同室操戈无所不用其极的蒋某人,偏要 打新四军的旗号。”三姥爷说:“好小子,我就喜欢听你这个话!”遂把三个乡的自卫分团 交给我大舅指挥,又卖了一百多亩地,购买了第三批枪支弹药,组建了一支拥有三百多人、 三百多条枪的抗日武装,号称“新四军睢杞太抗日第二大队”。第一仗就一窝端了一个区公 所,击毙汉奸区长、区队长,生俘“狗子兵”三十多人。第二仗又摧毁了一个土围子,歼灭 了一支投靠鬼子、积极参加大“扫荡”的土匪武装。新到任的中共睢杞太特委书记韩达生闻 讯大喜,“哎呀,新四军派部队来了!”跑来一看,却是我大舅。韩达生也是“新私塾”出 来的学生,与我大舅从小就是朋友。大舅说:“对不起,我未经许可,就为你招兵买马了。 ”韩达生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鬼子正在扫荡,国民党也在猖狂反共,除了你孟大公子 ,谁肯打出新四军的旗号?”
这支游击队又被列入新四军游击支队独立团建制,编为二营,由大舅任营长。他主动要求增 派共产党员来二营担任教导员和连指导员,与他们结下了生死之交。大舅颇有一些宽慰地对 我三姥爷说:“三伯,我这匹烈性马,给自己戴上牛笼头了!”
三姥爷说:“是吗?我的右眼皮还跳着呢!”
大舅碰上了一双眼睛。独立团黄团长兼政委正在唆唆地盯视着他。教导员和连指导员与大舅 的亲密往来也引起了黄团长的革命警惕,他特意提醒他的同志们务必记住斯大林同志的教导 :“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三营营长是共产党员王其梅,他后来成了将军,曾任西 藏军区司令员。王将军回忆说,我听得出黄团长话中有话,就对他讲,你过分高涨的革命警 惕性已经发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孟营长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一个典型的“党外布尔 什维克”嘛!黄团长说,幼稚!难道有哪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要留在党外吗?王其梅说,那 又怎么样?他能拉起队伍主动找党,打日本鬼子,你还要挑剔什么!你这样疑神疑鬼,不觉 得累吗?黄团长说,我就是要疑神疑鬼,项英同志见鬼不疑,才有了“皖南事变”,才牺牲 了我们数千名好同志,包括他自己,你不觉得他死得冤枉吗?
大舅不会想到,同一个“皖南事变”,却十分合理地造就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态。
一九四一年春,独立团正在进行军事训练,鬼子和皇协军数百人突乘十多辆汽车包抄过来, 情况十分危急。黄团长命令我大舅率二营四连掩护全团撤离。大舅以河堤为屏障,阻击数倍 于我的敌人。战斗异常惨烈,一个排的战士英勇牺牲。眼看鬼子兵在河堤上冲开了一个缺口 ,举着“膏药旗”蜂拥而上。大舅赤膊率战士与鬼子白刃格斗,将鬼子赶下河堤,劈杀鬼子 旗手,夺了“膏药旗”,倒挂在河堤柳树上。众皆欢呼。大舅的锁骨被子弹洞穿,血染征衣 而浑然不觉,仍手拿指挥旗,奔腾跳跃于枪林弹雨中。全团顺利撤离后,大舅率队在夜色中 撤出战斗。黄团长送我大舅离队到傅集养伤,久久望着离去的担架,啧啧称赞说:“果真是 一条好汉!”转身又对身边人说:“这样的人留在我们队伍里,而且让他带兵,是十分危险 的!”
历史及时地提供了一个解除这个危险的机会。
大舅养伤期间,独立团奉命东进豫皖苏边区与新四军四师会合。黄团长却对我大舅封锁消息 ,径自带独立团悄然离去。大舅的警卫员猴子闻讯告诉了大舅。大舅急带猴子追至永城一个 村庄才追上了部队,压下满腔怒火向黄团长报到。黄团长十分亲切地告诉他,二营已任命了 新营长,让他好好休息。这时,齐楚远在新四军四师师部任政治部主任。大舅求见齐楚重新 分配工作,苦不得见。只是有人捎话,齐楚认为处置不当,又给了大舅一个副团长的名义, 却从此失去了指挥作战的权力。团部开会从来没有通知过他。
警卫员猴子陪着我大舅度过了一段十分困窘的日子。猴子原来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 三姥爷碰见他手拿弹弓打了一串麻雀,用泥巴糊住麻雀,拾了一堆柴火,在野地里烧麻雀吃 。三姥爷就领走了他,对虎子说,这个孩子有“材料”,把他放在“看家队”,给你当个“ 小跑腿儿的”,好好调教,会有出息的。“看家队”改编时,嫌他年纪小,把他“漏编”了 。大舅从山西回来后,他就当了大舅的警卫员。
猴子说,我大舅住在远离团部的一个磨坊里,天天围着一个磨盘打转,他刚刚趋于平 和的脾气又变得十分暴躁,甚至不能容忍乌鸦。乌鸦在一颗老榆树上“ 呱呱”叫了两声,他也要勃然大怒,说:“这是怎么搞的,世上怎么有这么多的乌鸦!”猴 子还记得那块怀表。大舅整晌地坐在磨盘上,脸上毫无表情,把胳膊撑在磨扇上,手里攥着 怀表,耳朵贴上去,听怀表“噌噌”走动的声音,闭着眼,一动不动。猴子站在门外看天, 手里拿着一块土坷垃,随时提防着乌鸦 。
猴子说,虎子所在团队就在邻村驻防,听说我大舅来了,就约了原“看家队”几个队员跑来 看他。“看家队”编成的特务队早已撤销了建制,队员们被拆散编入了各个连队。大家说了 几句怀旧的话,话题就转向了虎子。虎子多次立下战功,在一次战斗中击毙鬼子少佐一名、 擒拿鬼子军曹一名,受到师部的通令嘉奖。军曹被虎子押回后仍不服输,要跟虎子再摔一跤 以定输赢。虎子欣然应允,当即拉开了场子。军曹怒目、哈腰、炸膀、摇臂、踢脚,“嘿” 的一声冲上来,虎子趁势拧住军曹一只胳膊,扼腕、转身、别腿、甩胯、抖肩,来了个“倒 背布袋”的把式,把军曹脸朝天摔了个“响脆瓜”。全场大笑。虎子示意再来一次,军曹伸 出大拇指,却又摇着脑袋说:“你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彭师长闻讯大喜,说:“这 样的英雄怎么连个班长也不是啊?”虎子就从一名普通战士一蹦当上了副排长。大舅高兴地 说:“猴子,快打酒来,我要为虎子庆功,为彭师长慧眼识英才庆贺!”
猴子出门就撞上黄团长和跳蚤急急走来。跳蚤现在是四师政治干事,他走进门来,并不跟我 大舅搭话,满屋子扫了一眼,故作惊讶说:“孟副团长,你和‘看家队’在召开什么重要会 议?”虎子接腔说:“哪有什么会?我们不过是来看看三支队的老上司,你摸摸,磨盘还没 有坐热呢!”黄团长拉下脸说:“孟副团长,请你不要忘了你是革命军人,不要与旧部拉拉 扯扯、乱串门子!”
“什么?你说什么?”大舅的脸色又唰地由红变白,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面部又在扭曲痉 挛,身子又在难以扼止地战栗,嘴唇也打着哆嗦,接着,脸色又由白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