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致弟弟书-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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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致弟弟书
可弟:小战士,你也做了战士了,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的就过了;记得这十年中只有那么一个短促的时间是与你相处的,那
时间短到如何程度,现在想起就像连你的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而你就去了。
记得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那一天的早晨你还在大门外和
一群孩子们玩着,那时你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你看着我离开家向南大
道上奔去,向着那白银似的满铺着雪的无边的大地奔去。你连招呼都不招呼,你恋着玩,
对于我的出走,你连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长大了,有时写信给我,因为我的漂流不定,信有时收到,
有时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读了之后,竟看不见你,不是因为那信不是你写的,而是
在那信里边你所说的话,都不象是你说的。这个不怪你,都只怪我的记忆力顽强,我就
总记着,那顽皮的孩子是你,会写了这样的信的,会说了这样的话的,哪能够是你。比
方说——
生活在这边,前途是没有希望,等等……
这是什么人给我的信,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鲜,但心里边都不表示什么
同情,因为我总有一个印象,你晓得什么,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时候,总是愿
意说一些空话,问一问家里的樱桃树这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或者是看
门的大白狗怎样了?关于你的回信,说祖父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
才体味到这信是弟弟写给我的。
但是没有读过你的几封这样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离得你远了,从前是离着你千
百里远,那以后就是几千里了。
而后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看门的人说,我已不在了。
而后婉转的你又来了信,说为着我在那地方,才转学也到那地方来念书。可是你扑
空了。我已经从海上走了。
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可是要沿着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
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那时到海上来的,还没有你们,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来一个笑话,我们小的时候,
祖父常讲给我们听,我们本是山东人,我们的曾祖,担着担子逃荒到关东的。而我们又
将是那个未来的曾祖了,我们的后代也许会在那里说着,从前他们也有一个曾祖,坐着
渔船,逃荒到南方的。
我来到南方,你就不再有信来。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面的情形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来,是来自东京的,说你是在那边念书了。恰巧那年我也要
到东京去看看。立刻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你说暑假要回家的,我写信问你,是不是想看
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这是多么出奇的一个奇遇。因为想也想不到,会在这样
一个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东京就写信给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来你那地方是很近的,
我可以请朋友带了我去找你。但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国的
人,弟弟又是另一国的人。直接的找你,怕与你有什么不便。信写去了,约的是第三天
的下午六点在某某饭馆等我。
那天,我特别穿了一件红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见我。我五点钟就等在那里,
因为我在猜想,你如果来,你一定要早来的。我想你看到了我,你多少喜欢。而我也想
到了,假如到了六点钟不来,那大概就是已经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点钟,没有人来,我又多等了一刻钟,我又多等了半点钟,我想或者你
有事情会来晚了的。到最后的几分钟,竟想到,大概你来过了,或者已经不认识我,因
为始终看不见你,第二天,我想还是到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个
老婆婆,穿着灰色大袖子衣裳,她说你已经在月初走了,离开了东京了,但你那房子里
还下着竹帘子呢。帘子里头静悄悄的,好象你在里边睡午觉的。
半年之后,我还没有回上海,不知怎么的,你又来了信,这信是来自上海的,说你
已经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
我想这可糟了,又来了一个小吉卜西。
这流浪的生活,怕你过不惯,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说,“你可以过得惯,为什么我过不惯。”
于是你就在上海住下了。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处来,有时我不在家,你就在楼廊等着,你就睡
在楼廊的椅子上,我看见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里充满了慌乱。我想这些流浪的年
轻人,都将流浪到哪里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轻的,都是北方的
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了力量,你们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
的勇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作。你们是
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
寒颤。肚里饿着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此的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从家跑来的人,还是一天一天的增加,这自然都说是以往,而并
非是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在世界上还有谁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自然而今
你们都是战士了。
不过在那时候,因此我就有许多不安。我想将来你到什么地方去,并且做什么?
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你
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经绝对的安然了,进到我屋子来,
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书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我看了,有的时候,觉得讨厌,有的时候也觉得喜欢,虽
是欢喜了,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说:
“快起来吧,看这么懒。”
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象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的那样的夜,那
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台阶上,到了院
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
恍惚惚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都显得特别
的模糊,真所谓有如梦寐了。
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仍旧是苍白不健康,看你的
读书,行路,一切都是勉强支持。精神是好的,体力是坏的,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
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
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洞的前线,离着我很近,我转
给你一封信,我想没有两天就可看到你了。那时我心里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
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快乐而活拨,他们跑着跑着,当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这
一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
国是不会亡的。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微笑。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我也没能看
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象见到了你的一样。因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于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底没有信来。
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于是我想,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边引诱了你。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