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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春秋大义-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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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样,仪式和人造的鬼神都是维护社会稳定的有效手段,一个社会群体通过庄严的仪式来敬拜一个共同认可的神圣的人造物,从仪式过程中体会到一种社会认同感——每一个个体都融入到一个群体当中去了,这满足了人天生的一种心理属性。这很原始吗?我们现在升国旗、奏国歌,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可参看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有一个例子虽然有些极端,却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这是近代中国《醒狮》周报上的一篇颂国旗的文章,周作人把它分行打了回车,就成了一首“很好的诗”:
    这是何等的伟大!
    何等的神圣!
    何等的可敬!
    何等的可爱!
    所以我每次见到
    五色国旗的时候,
    恨不能呼她为我的母亲,
    恨不能叫她做我的爱人,
    当我这样默想的时候,
    我的生命已经与
    可敬可爱的五色国旗
    起了共鸣,
    熔而为一了!376
    我们很容易理解的是:仪式越复杂,庄严程度也就越高——就像订立一个协议,拉钩儿就是最简单的仪式。庄严和神圣总是离不开仪式的,小男孩把心爱的橡皮送给了邻居小女孩,小女孩怕小男孩哪天反悔,会把橡皮要回去,于是两人举行仪式——拉钩儿,并伴以仪式化的语言:“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许要”。——这很可能就是诗歌的源头,正如法国人类学家葛兰言所谓:“诗歌语言是与特殊活动相对应的一种特殊的表达形式。诗歌表现总有一种强制性的敬重。这是与宗教活动相适合的:诗歌是先知的语言。《左传》和《史记》中记载的预言几乎无一例外地采取了童谣的形式。”(葛兰言《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这类仪式化的特殊语言形式原本应该另有一种重要的功用:使很多人可以按照一个固定的节奏一同发出声音——这就好像小学生一起朗诵课文一样,四平八稳的节奏使课堂上的每一个个体都消失掉了,个体会从中产生出一种融入集体的感觉,这感觉既如此的自然,又如此的神秘,这就是仪式的力量所在。(我小时候就总和大家念不到一起去,为此没少挨老师的批评。我那幼小的心灵充满疑惑:正常人怎么可能把书读得那么慢呢?——也许正是因为对仪式的天然迟钝,这个小孩子直到长大以后还一直对人群抱有一种疏离之感。^_^)
    人天生就是需要仪式的,更需要神圣的敬拜物。有些聪明人觉得这是不对的,是迷信,真正的信仰应该是对教义的信仰,是内心的,而不是流于形式。我曾经很欣赏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一句话:“敬神佛而不拜神佛”(大意如此,记不清了),但后来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形式应该是重于内容的——不但“应该”如此,而且事实一直如此。
    康德是站在李叔同一边的,据麦克斯·缪勒说:“康德认为那种靠没有道德价值的行为,靠仪式即外在的崇拜来取悦神灵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场上的观点了,即认为内心默祷的宗教,哪怕它在公众生活中是积极活动的宗教,如果没有外在的崇拜、没有僧侣、没有仪式,那就什么都不是。”377——是的,世界永远是站在李叔同和康德他们的“相反立场”上的,即便古往今来的老百姓们远不如这几个聪明人高明,但他们就是这样,永远如此。
    当然,另有一些聪明程度不亚于李叔同和康德的家伙也是和他们对着干的——社会发展了,文明进步了,孔子和荀子这样的聪明人发觉了其中的欺骗和奥妙,却从现实意义出发,认为老百姓们还是继续愚昧下去的好——嗯,这个出发点倒也不坏,如果现在就能用上董仲舒“原心定罪”那个理论的话,这两位儒家先贤应该不会为愚民思想担上什么罪名的。
    但同样一个愚民思想,拿到黄老一派那里性质好像就变了。
(十)青蛙国王
    青蛙没有首领,觉得不痛快。他们派代表去见宙斯,要求给他们一个国王。宙斯看他们太天真,就扔一块木头到池塘里去。
    最初,他们听见“扑通”一声,吓了一跳,都钻进池塘底下去了。后来,木头停住不动了,他们又钻出来,觉得它没有什么了不起,就爬上去坐着。对这第一个国王,他们很不满意,于是又去见宙斯,说这个国王太迟钝,要求换一个。宙斯生了气,就给他们派去一条水蛇。水蛇便把他们抓来吃。
    这故事是说:迟钝的国王总比捣乱的国王好得多。
    这是《伊索寓言》里的一则故事,最后那句小结论如果换成中国风格的语言就是:无为的皇帝总比有为的皇帝要好。但这个故事有一点显然与历史常规不符:青蛙们一致觉得需要一个国王,所以求宙斯给他们派一个来,这虽然也说得上是“君权神授”,但显然是民本主义的(尤其考虑到青蛙们在对第一任木头国王不满意之后还能要求宙斯再换一个),而“无为”思想开始流行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君本主义”了。
    于是,既然事事都要以国君为本,“无为”就变了味道:只有广大青蛙们一同变傻,国王的政权才能稳定,国王才能高高在上地轻松享福。所以,不要想当然地认为“无为之治”之下的老百姓是有着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的——统治者只有“省心”才能“无为”,而“省心”的前提是:老百姓必须被驯化成老实听话的乖孩子。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淮南子》才借姜太公之口向帝王传授着愚民的不二法门。(虽然《老子》文本中的“愚”字未必是一个贬义词。)
    “蒙住老百姓的眼睛,堵住老百姓的耳朵”,这看上去并不像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的确,如果还是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个办法根本是行不通的,因为老百姓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自由流动,知识分子如果在卫国触犯了忌讳可以一拍屁股就跑到秦国去,人们的眼睛总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耳朵总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每个国家都在努力去使“近者悦,远者来”,他们所散布的信息虽然有可能是虚假的,或者在传播过程中被一次次地以讹传讹,但听众们却有可能从种种不同的声音渠道中对各类矛盾的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断和辨别。所以,姜太公的坏点子只有在大一统的集权时代才是真正可行的,令《淮南子》的编纂人员兴奋的是,初生的汉朝已经接近于这个标准了。
    单纯从技术角度来说,姜太公主义的具体应用即便在现代的发达社会当中都有着极其成功的例子,我们设想一下这样的情形:如何在现代社会中维系一个小国寡民式的团体,使这个团体完全免于外部触手可及的繁华诱惑?
    一个杰出的本土范例就是尽人皆知的“南京路上的好八连”,如果我们取一个更加严谨的例子,可以看看当代美国的“严紧派”,这是一个基督教门诺派中的小教派,对这个鲜活样本的考察有助于我们对古老历史的思考。
    严紧派的生活看上去是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他们不但没有汽车,就连抽水马桶也没有,甚至根本就不用电。他们中的男人大多都是农民,使用的农具还是二百年前的样式,女人在刚过二十岁的时候就会出嫁,婚后便一直都会过着地道的家庭主妇的日子。
    在1900年,严紧派的成员总数大约有五千,九十年之后,这个数字便超过了十万,其成员在美国的二十个州和加拿大都有分布。这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这些人既不是生活在古代,也不是原始土著,到底是什么力量促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像梭罗那样的家伙也许会去投奔严紧派的,如果现代梭罗足够多的话,确实可以迅速扩充大部队的人数,但问题是,严紧派顾名思义,是个非常“严紧”的教派,并不吸收外来人员。所以,他们的人数扩张便意味着:在严紧派传统中成长起来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在成年之后并没有投奔外面的世界,而是甘愿在小圈子里维持以往的生活。
    研究者发现,这样的结果得益于严紧派内部严密的控制手段,与“外人”交往是被严厉禁止的,相应的教育工作是从小孩子抓起的。——考虑到他们既没有电、也没有汽车的生活,不接触外界显然并不像我们一般人想像的那样困难。
    在严紧派的封闭社会里,首先是宗教力量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影响着人们的心理和行为,深厚的传统习俗则很容易对违规者施以重压,如果群体内部当真出了个罗密欧式的人物,他会在全体教徒达成一致意见之后被牧师处以一种类似于隔离的处罚——我们可以想一想霍桑的《红字》。事实上,他们是很少会动用到隔离手段的,单是违规者个人的“良心谴责”和这个封闭社会上的闲言碎语就足以让他悔过自新了。
    与这些负面制约相比,正面制约的意义显然更为重要:那些遵循严紧派传统的人在他们的小社会里会得到超乎一般的关爱与友谊。378
    严紧派的存在给了我们一个极端的成功案例:即便在现代的发达国家里,靠着一些高明的管理技术依然可以维系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严紧派的管理技术和姜太公主义异曲同工的是:首先需要“用鬼神使他们敬畏天命”,然后才是蒙眼睛、堵耳朵,断绝和外界社会的接触。我们转而思考中国的古代社会,大多数的时间里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而更加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在这个问题上,儒家和黄老一派的意见并不存在本质的分歧,儒家(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甚至表现得更加激烈。
    “用鬼神使他们敬畏天命”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一是给社会设置一整套惟一的真神系统,二是给社会设置一整套惟一的价值观,这两点实际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相辅相成的。所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意义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手段更加高明罢了,都是以一种惟一正确的声音压制所有其他的声音,而事实上,这种声音之所以是惟一正确的,仅仅因为它是官方的。至于蒙眼睛和堵耳朵,在一个集权国家里并不是一件难事,想想孟子一直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为己任,一生都在不断地攻击杨派和墨派,可他哪里想到,真有一天这所有的“邪说”和“淫辞”都被打压下去了,社会却没有变成他设想的那个样子。况且,孟子是在“百家争鸣”的自由环境下才能扯开嗓门“息邪说”云云的,他如果也赶上统一思想的时候,焉知道自己的主张就不会被打成“邪说”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设想一下,如果孔子和孟子生活在儒学一统的汉朝或者宋朝,岂不正如马克思生活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会落个什么下场呢?——陈天华在《警世钟》里讲过一件趣事:“日本国从前信奉儒教,有一个道学先生门徒很多,一日有个门徒问先生道:‘我们最尊敬孔子,倘若孔子现在没死,中国把他做为大将,征讨我国,我们怎么做法呢?’先生答道:‘孔子是主张爱国的,我们若降了孔子,便是孔子的罪人了。只有齐心死拒,把孔子擒来,这方算得行了孔子的道。’”(却不知这位先生学的是哪个版本的孔子?)
    严紧派的“正面制约”能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无为之治”的最高境界是老百姓们真心相信被灌输下来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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