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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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传统的威权家庭可以类比于旧时代欧洲的贵族家庭的话,托克维尔下面的论述就尤其有了一种特别的说服力:
随着贵族失去权势,父母的那种严肃的、约定俗成的、合法的权威也不见了,而在家庭之内建立起一种平等关系。
总的来说,我不知道社会是否由于这种变化而受到了损失,但我确信个人却由此得到了好处。我认为,随着民情和法制日益民主,父子关系也会更加亲密和温和,而不像以前那样讲究规矩和仰仗权威;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眷爱也往往是坚定的。看来,父子的天然联系是紧密了,但他们的社会联系却松弛了。
在民主的家庭里,做父亲的除了表示老人对子女的爱抚和向他们传授经验之外,并没有任何权力。他的命令可能无人遵从,但他的忠告一般会发生作用。虽然子女们对他不是毕恭毕敬,但至少对他表示信任。子女同他交谈没有固定的礼节,而是随时可以同他谈话,经常向他请教。在这里,家长和长官的身分不见了,但父亲的身分依然存在。
为了判明两种社会情况在这方面的差异,只看一看贵族时代留下来的一些家书就可以了。书信的文体经常是端庄、死板和生硬的,而且文字冰冷得使人心里感觉不到一点热乎气儿。
反之,在民主国家里,儿子写给父亲的信中,字里行间总有某些随便、亲密和依恋的表现,一看之下就知道家庭里建立了新的关系。
这样的变革也在改革兄弟姊妹的相互关系。
在贵族的家庭里,也像在贵族社会里一样,人人的地位是早已规定好了的。不只是父亲在家庭里另成一级,享有广泛的特权,就是子女之间也不平等。子女的年龄和性别,永远决定着他们每个人在家里的地位,并使其享有一定的特权。
民主制度把这些壁垒大部分废除或减少了。
……贵族家庭的成员彼此联系得极为密切,他们的利益互相关联,他们的想法也颇为一致,但是他们的心却很少互通。
民主制度也使弟兄间互相依靠,但依靠的方式与贵族的不同。
根据民主的法制,一家的子女是完全平等的,从而也是自主的。没有任何东西强制他们彼此接近,也没有任何东西迫使他们互相疏远。因为他们血统相同,在同一家庭里成长,受到同样的关怀,没有任何特权使他们各不相同和把他们分成等级,所以他们之间从小就容易产生亲密无间的手足情感。
成年之后形成的关系,也不会引起他们破裂不睦,因为兄弟的情义在使他们日益接近,而不会使他们反目。
因此,在民主制度下,使兄弟们互相接近的并不是利害关系,而是对往日的共同回忆,以及思想和爱好的自由共鸣。361
如果托克维尔是对的,那么,无论我们是渴望一个温情社会还是亲密家庭,对平等的追求或许才是真正的先决条件,尽管这个先决条件看上去和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毫无关系;同样的,儒家的礼治和孝道却该被甩得越远越好,尽管这些东西在我们眼前铺起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金光大道。
现在,回到我们故事的开头,我们应该会注意到:儒家和道家所一致推崇的那个古公亶父时代恰恰处在儒家和道家的诞生之前,古公亶父之所以饱含同情和友爱,恐怕更多的是因为氏族部落成员之间的关系相当平等之故,领导人并没有被贾谊的台阶提升到九天之上,小弟们也没有被列在等级秩序的第十八层地狱,于是,按照托克维尔所发现的那个普适性的原则,正是氏族成员之间身份的平等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而不是因为古公亶父如何英明伟大,更不是因为古公亶父学习了儒家或道家的那些精辟理论。或许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社会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之后,是“不平等”导致了古老的牧歌社会始终无法重现,导致了所谓黄帝时代、尧舜禹时代成为渐行渐远的海市蜃楼,任凭一代代精英学者们再如何呼唤、再怎么教化,也都无济于事。
社会的冷漠,人情的淡薄,所谓道德的沦丧,所有这令人沮丧的一切,难道真是能够拿圣人的一部部经典就可以教化而改变的么?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听着老子向领导人谏言的声音,嗯,如果连草根老百姓的一些问题都难以通过教化来改变,又怎么指望能够教化得了那些拥有无限权力的帝王们呢?
把问题再多想一层:“平等”既会成为某种政治制度的结果,或许也是实现某种政治制度的基石。马基雅维里曾经斩钉截铁地说道:“有平等的地方,难以建立君主国;没有平等的地方,难以建立共和国。”(《论李维前十书》)——真的不可能吗?也许,马基雅维里过于悲观了吧?
8.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桓公读书于堂,轮人研轮于堂下,释其椎凿而问桓公曰:“君之所读者何书也?”
桓公曰:“圣人之书。”
轮扁曰:“其人在焉?”
桓公曰:“已死矣。”
轮扁曰:“是直圣人之糟粕耳!”
桓公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读书,工人焉得而讥之哉!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然,有说。臣试以臣之所轮语之:大疾则苦而不入,大徐则甘而不固。不甘不苦,应于手,厌于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为轮。今圣人之所言者,亦以怀其实,穷而死,独其糟粕在耳!”
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叫做轮扁,他可不是姓轮名扁,“轮”是他的职业,“扁”才是他的名字,这种称呼在先秦时期是很常见的,如同黄飞鸿那个杀猪卖肉出身的徒弟叫“猪肉荣”,洋一点的称呼比如Dr。 John之类。所以,轮扁这个名字如果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做车轮子的阿扁”。
这一天,齐桓公正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做着车轮。——这就是故事发生的场景,呵呵,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哦,这不大像是现实世界里能够发生的事情。不过,既然是个故事,那就一直古怪下去好了。
轮扁在堂下干活儿,干得累了,把家伙一放,居然跟齐桓公搭上话了:“老板,看什么书呢?”
齐桓公看书正看得入神,冷不丁被轮扁这一嗓门吓了一跳,当即大喝一声:“锦衣卫,快把惊驾之人拉下去斩了!”——呵呵,这才是符合人之常情的故事发展,可故事的真正发展是:齐桓公放下手里的书,回答轮扁说:“我看的是圣人的书。”
轮扁登鼻子上脸,接着问道:“哦,这圣人还活着么?”
齐桓公很有耐心,回答道:“早死啦!”
轮扁一听,说了一句超级大不敬的话:“这样啊,那您看的这书也不过是圣人留下来的糟粕罢了。”
齐桓公这回可真的恼了:“寡人读书,你一个臭工人居然敢当面说三道四的,嘿,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非杀了你不可!”
轮扁不慌不忙,还真说出了一番大道理:“我是个做车轮子的工人,我就从我的本职工作开始说吧。轮子上,不同部件接合的地方是最难把握的,做得紧了就不容易接在一起,做得松了又容易脱落,一定得做到不松不紧刚刚好,妙到毫巅,差一分一毫都不行。可是,这门手艺我虽然在行,却没法教给我儿子;我儿子虽然聪明,可我无论怎么跟他讲,他一上手还是不行。这都是因为手艺里那些真正的精髓是难以言传的呀。圣人的书也是同样的道理——圣人死了,带着他的思想中那些难以言传的精髓一起离我们而去了,只剩下一些糟粕留了下来,喏,就是您看的书上的那些文字呀。”
故事戛然而止,《淮南子》紧接着便归结出了《老子》最著名的那个大道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一句两千多年来聚讼纷纭的名言在汉初一些知识分子的眼里原来是这个意思哦,并不是现在很多人普遍认为的宇宙论?!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小典故:有人请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给诗下个定义,弗罗斯特的回答是:“所谓诗,就是在翻译之后失去的东西。”——如果万事万物里边都隐藏着“道”的身影,弗罗斯特的“道”应该就是他的“诗”了,正如轮扁的“道”就是他那手难以言传的绝活儿。
如果这个思路不差的话,我倒觉得,轮扁的故事对阐明“道可道”这句格言来说还不够贴切,因为做车轮子这活儿说到底是个熟练工种,就好比有人问我怎么学英语,我可以马上说出一二三来,这一二三虽然都是我多年积累的心得体会,可任谁也不可能听完了这一二三之后马上就把英语学会了。所以,弗罗斯特的那个说法或许更能准确表达“道可道,非常道”的真切内涵,尽管弗罗斯特是个外国人,更没学过道家文化。
《淮南子》里另有一节应该和这个故事一起来看:
王寿负书而行,见徐冯于周。徐冯曰:“事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故知时者无常行。书者,言之所出也。言出于知者,知者藏书。”于是王寿乃焚书而舞之。
故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王寿背着书出门,路上遇见了徐冯。徐冯说:“人应该懂得随机应变的道理,识时务的人是不会拘泥于成法的。书籍虽然是个好东西,里边记载了不少智者们的至理名言,可书是死的,世界是活的,有智慧的人是不藏书的。”
王寿很听劝,把书都烧掉了,还手舞足蹈起来。正如《老子》所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句话从这里来看,应该是随机应变、无招胜有招的意思,和张无忌初学太极拳是一个道理,而不像后人每每把“多言”解释成“政令繁苛”。
从《淮南子》领会的《老子》精神来看,这分明是给我们出难题:《老子》不也是智者之言的记载么,难道这本书也该被我们烧了不成?而且,老子他老人家心中那玄妙的道术早已经随着老子的去世而消失不见了,我们再怎么读他的书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研究《老子》的历代著名学者们其实全在围着糟粕打转,他们的解释更是不可听信的了?!
这就好像一个悖论——我对你说:“谁的话都不能信”,那么,我这句话你该不该信呢?
9.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
宋君曰;“善,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
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
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做司城子罕,看名字像个日本影星,其实“司城”是他的官职,这个官职一般被叫做“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