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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春秋大义-第76章

小说: 春秋大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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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帛书没有出土之前,通行本的断句就常有争议,比如这句“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宋朝人很多就都是这么断的,现代不少本子的《老子》也是这么点标点的,但有人不服气,结果帛书一出,无论甲本还是乙本,“欲”字后边都有个“也”,这才证明以前是断错了,拿通行本子按照汉朝人的断法就应该是“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而在帛书之后,又出土了楚简《老子》,时代断为战国,是现在发现的最早的《老子》版本,其内容和帛书本、通行本大为不同。我们现在读《老子》的人常常把重点放在“道可道,非常道”上,还有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看重《老子》的宇宙论,捉摸其中玄而又玄的道理,而在楚简《老子》当中,却令人吃惊地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的确,楚简《老子》也谈到“道”,但没那么多玄的虚的,没什么形而上的味道,而多是实实在在地讲述政治方略。如果黄老之学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发生的话(很有这种可能),那么,楚简《老子》更值得我们好好关注一下了。
    先要说明一下,我们所熟悉的形而上的“道”虽然不见于楚简《老子》,却出现在和楚简《老子》同时出土的另一篇道家文献里,这一篇就是《太一生水》。古时文字,太、天、大常常都是一回事,这在《周易江湖》里已经讲过,“太一”也就是“一”,完全可以把那个“太”字去掉。这篇竹简说:太一生了水,水反过来辅助太一,一起使劲,于是就有了天;天也反过来辅助太一,一起使劲,于是就有了地,天地大概一起辅助了太一,于是又产生了神明;神明又两相作用,于是就有了阴阳;阴阳互相作用,于是有了四时;四时互相作用,于是有了寒暑;寒暑互相作用,就形成了干湿;干湿互相作用,于是形成了“岁”,到这儿就算到头儿啦……323
    我不知道最后的“岁”字到底是当“时间”讲,还是当“收成”或者“一年”讲,不过我们看这个生成系统,和“道生一,一生二……”,和“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不是很像呀?我们以后再要找那个玄而又玄的“道”,就别找《老子》了,直接找《太一生水》好了。
    我们把形而上的“道”拿开之后,再看《老子》的“道”时就别有一种体会了:这个“道”,落在了实处,落在了政治方略之上。——这还有个旁证,马王堆出土过一篇《伊尹·九主》,这有可能就是《汉书·艺文志》所载的黄老学派的“《伊尹》五十一篇”的一部分。在这篇文献里,很清楚的是:“道”和“政”是一个意思,这至少说明战国人有这样来用“道”字的,说明黄老学派有这样来用“道”字的。
    《老子》越来越不神秘了,而且简本的发现订正了以前的一些误解。比如,先说一个尹振环的一家之言——我们看看通行本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这是什么意思呢?
    ——照我的理解,就是:抓住了一头大象,骑着它可以周游世界。当然古人不是这么理解的,河上公注释说:“象,就是道”,那么这句话我们就可以理解为:“如果掌握了大道,天下人就会纷纷归附。”成玄英解释为:“大象,犹大道之法象。”嗯,也是经典一说。但从简本来看,“执”字似乎是“势”,这一来,整个儿意思就全变了:“谁势力大,别人就会归附他。”324——这可是纯粹的法家思想哎!虚头八脑、怎么解释都行的“道”摇身一变成了扎扎实实的“势”,意义非同小可。《韩非子》专门有一个“难势篇”,强调权势的重要性,开篇引了一段慎子的话,非常精辟,也非常务实: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诎贤者也。”
    慎子说的是:飞龙驾着云,腾蛇乘着雾,一个比一个牛,可要是云收雾散了,龙蛇和蚯蚓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这就好比大官们住着豪华别墅,坐着豪华轿车,挽着金碧辉煌的十八奶,这等气势足以使方圆二百米之内的老百姓不由自主地双膝发软想下跪,可这些大官一旦没有了香车美女,往公共浴池里一扎,和贫嘴张大民也没什么两样。原因何在呢?因为他们失了势,没有了凭借。贤人俯仰于二百五的手下,是因为贤人虽贤,但权力小、地位低,而二百五则位高权重。尧这位大圣人如果只是个平头百姓,就连三五个人都管不了;夏桀虽然是个大坏蛋,但身居天子之位,便足以动摇天下。这就说明了光棍儿不斗势力,方世玉武功再高,也没法跟朝廷作对。一把小弩射出的箭却飞得很高,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风大,还赶上顺风。二百五能够发号施令统御众人,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势力大,小弟多。同样是尧圣人,作平头百姓的时候谁也不把他当棵葱,可一旦作了天子,谁敢不听他的!所以说,贤也好,智也好,全都不如势力好。
    ——我们如果照这层意思来看,把《老子》归入法家,或者把申韩归入道家,似乎也并不显得牵强。不过呢,“势大象”的说法并非定论,只可作为参考,裘锡圭就认为是“设大象”,魏启鹏举《国语·齐语》的记载,说西周时代“设象以为民纪”,有了“设象”,老子要“设”的不是一般的“象”,而是“大象”。“大象”我就不说了,至于“设象”,应该就是像现在的教具教学一样,用教具(象)来告诉大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等等,大概更加类似于我们现在大街小巷里图文并茂的宣传物吧。(也许前文讲过的“象刑”也在其中,不过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再看《老子》的另外一节,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在通行本是第二十五章: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佛家讲“四大皆空”,《老子》也有“四大”。这一段在帛书甲本作: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帛书乙本作: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简本作:
    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中国有四大安,王居一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重要的区别是:帛书甲、乙本和简本都是“王大”,而通行本却是“人大”,这一字之差可造成了要命的区别:一国之中有四个东西是最大的,如果按通行本的说法,这“四大”就是道、天、地、人,老子把人和道、天、地并重,可见他老人家心怀人民群众,是个以人为本的进步思想家;可如果按帛书本和简本的说法,这“四大”就成了道、天、地、王,老子把王和道、天、地并重,可见他老人家心怀领导,把领导都捧上天了,鼓吹领导与天地同辉,以领导为本,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动学术权威。(从简本看,“四大”应该是“四大安”,这就不多说了。)
    查《老子》的各个版本,不但帛书甲、乙本和简本都是“王大”,而且河上公本和王弼本也都是“王大”,东汉的想尔本作“生大”,大概是道教为了理顺养生理论才这么改的,到唐朝时候就变成“人大”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本子一般都写作“人大”。325
    联系上下文来看,“王大”确实是顺理成章的,这和申韩、《管子》的尊君思想也是如出一辙。——试想一下你自己就是皇帝,龙书案上放着两卷书,一是《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是《老子》的“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你会喜欢哪一个?
    以汉朝人的眼光来看黄老之学,来看《老子》,还有一本书是很有参考价值的,那就是历代都被认为伪书的《文子》。《汉书·艺文志》把《文子》列入道家,说作者文子是老子的弟子,和孔子同在一个时代。但班固也不是拿得很准,他用犹疑不决的口气说:书中有周平王和文子的对话,如果文子是老子的弟子,那和周平王的时代可差着不少呢,这样看来,这书大有水分,也许是后人依托之作。326
    在这个问题上,历代学者们的声音几乎是一边倒的,只有清朝孙星衍认为书中的周平王应该是楚平王之误,果真如此的话,在时间上就没有什么矛盾了。再者,《文子》虽然未必是文子的亲笔,但“黄老之学存于《文子》,两汉用以治世,当时诸臣皆能道其说,故其书最显”。327——这是我们此刻最值得关注的话,如果孙说属实,那么这部《文子》就是体现汉朝黄老之学的代表作品,当时的政治与学术大可以从《文子》之中觅得端倪。
    有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是:1970年代的汉墓考古发现了《文子》的残简,和今本对照一看,居然差别不大,而且可以确定周平王确系楚平王之误,还有一处值得关注的地方是:今本《文子》里的“老子曰”在简本里居然都是“文子曰”?!
    文子到底是谁,恐怕多数人都不清楚,如果说他是老子的弟子,可从没听说老子还有弟子呀,不是传说他骑青牛西出函谷关,被关尹缠住写了五千言,然后就不知所终了吗?
    ——正如老子的这些传说都是极不可信的一样,文子是老子的弟子一说我们也不必过于当真。以前很多人认为文子就是计然,计然好像也不是个太有名的人,但他有个学生却尽人皆知,他就是越王勾践的谋臣、后来和西施泛舟五湖而去的那位范蠡。这个说法的出处是《史记·货殖列传》里的“范蠡师计然”,可是,孔丘被尊称为孔子,孟轲被尊称为孟子,其他人也是一样,为什么唯独这位计然不叫计子却叫文子呢?曾有权威注释说:计然不姓计,姓辛,字文子,祖上是晋国贵族。后来又有专家说:计然姓辛,家住葵邱濮上,号叫计然,他是老子的学生,是范蠡的老师。328
    读古书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验:越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越是可疑。对文子的真身,钱穆有过非常详细的考辨,说计然当是书名而非人名——为了简略起见,我这里只是概括提一下他老人家考辨的结论,对过程就不详述了,但钱老师有一处论证我还是觉得有必要特别拿出来说说,因为它对我们后文进入“《春秋》三传”二百四十二年的世界是很有帮助的。——钱老师说:古人取字,要么就是单字,比如孔门高足颜回,他的字是“渊”,所以我们也叫他颜渊;要么就是在字上标识出兄弟的排行(伯仲叔季),比如还是孔门里的冉耕,字伯牛,“伯”字说明他在兄弟里排行老大;要么就是加个“子”字作为美称,比如还是孔门里的闵损,字子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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