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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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长达一百五十亿年,多少事都只是弹指一挥间。
(三)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
读经问题像是一个新问题。这几年来,所谓国学断断续续地热过一阵子,更有一些人极力提倡中小学要开读经课,更有人大代表提议公务员考试要考“四书五经”,其中原委,一方面是自豪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一方面是感叹世风不古、道德沦丧(无论在市井还是在官场),所以需要儒学的补救吧。
但是,这个问题照旧是个老问题。几十年前就曾有过同类的读经运动,也曾有过同类的正方和反方,现在激辩的那些问题在我看来还是在几十年前的框子里打转,甚至还不如前人说得透彻。
再次请出胡适,1935年的胡适,他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很扎眼,叫做《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
文章起于傅孟真在《大公报》撰文,讨论学校读经的问题,其中提到六经之难读,说“今日学校读经,无异于拿些教师自己半懂不懂的东西给学生。……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一旦拿来给儿童,教者不是浑沌混过,便要自欺欺人。这样的效用,究竟是有益于儿童的理智呢,或是他们的人格?”
胡适对傅孟真这话大以为然,继而分析道:
今日提倡读经的人们,梦里也没有想到五经至今还只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东西。这也难怪,毛公、郑玄以下,说《诗》的人谁肯说《诗》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韩康伯以下,说《易》的人谁肯说《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郑玄、马融、王肃以下,说《书》的人谁肯说《尚书》有一半不可懂?古人且不谈,三百年中的经学家……又何尝肯老实承认这些古经他们只懂得一半?……王国维先生忽然公开揭穿了这张黑幕,老实的承认,《诗经》他不懂的有十之一二,《尚书》他不懂的有十之五。王国维尚且如此说,我们不可以请今日妄谈读经的诸公细细想想吗?⑤
在我来看,胡适这话说得还保守了。要知道,他那个时代里,经学毕竟还有着很高的地位,现在则大不一样,谈起“四书五经”或“十三经”,谁还会再有一丝半点的顾忌呢?其实,别说是历来以难解著称的《尚书》和《易经》,就算最浅显不过的《论语》,又何尝不是歧意纷纭?
——经书无法读懂的论调其实并非始于王国维,早在东汉,王充就曾经有过专论,说孔子的学生们很少有敢于和老师辩驳的,有不懂的地方经常就闷在心里,所以孔子的话里便有一些怕是永远都不可解的;王充还就此认为:汉代儒生更加讲不清孔子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⑥
往更早的时代追溯,《礼记·檀弓》里“丧欲速贫,死欲速朽”这个著名的典故就已经说明孔子的第一代弟子里便已经有人对老师的话因为断章取义而发生误解了。回顾一下,“《论语》的词句,几乎每一章节都有两三种以至十多种不同的解读”。⑦虽然得益于学术的进步,其中一些内容现在倒是明朗多了,可还是有很多地方恐怕真会如王充的悲观论调——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胡适看上去倒没我这么悲观,他虽然在文章中大讲经典之不可解,却在结尾处以不乐观的语气谈了一点乐观的展望:
总而言之,古代的经典今日正在开始受到科学的整理的时期,孟真先生说的“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东西”,真是最确当的估计。《诗》,《书》,《易》,《仪礼》,固然有十之五是不能懂的,《春秋三传》也都有从头整理的必要;就是《论语》、《孟子》也至少有十之一二是必须经过新经学的整理的。……二三十年后,新经学的成绩积聚的多了,也许可以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许可以使几部重要的经典都翻译成人人可解的白话,充作一般成人的读物。
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现在,胡适那个“二三十年后”已经过去足有七十年了,在这七十年中,考古发现也多,学术进步也大,确实也做到了“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但是,不可解的地方依然很多,歧意争执也不在少数,而对一个旧问题的解决又往往引发出十个新问题来,这倒真让人不由得体谅起朱元璋来:如果要把经书作为考试内容,如果没有规范化的试卷格式(八股文),没有全国统一的标准答案(朱熹的注释),判起分来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呢。
至于说儒学能否扭转“世风不古、道德沦丧”,这也是个老问题了,论之者甚众。考察一下历史,会发现孔子那时候就已经“世风不古、道德沦丧”了,之后的每个时代也都同样在感慨着“世风不古、道德沦丧”,也不知道那个“古”到底什么时候存在过。可世风难道不是(像胡适所说的那样)在进步着么?
相关的问题是,儒学究竟能否扭转“世风不古、道德沦丧”呢?嗯,仔细看看,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有问题的——如果说得夸张一些,可以把对其前提的质疑表述成:“当真存在一种儒家学说吗?”——这就留待正文部分去讨论了,届时我们也听听托克维尔等人的他山之石,看看道德这东西究竟是不是“讲”来的。
另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似乎越是暴君越是喜欢推行美德。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合著的《神圣帝国》里这样描绘了法国大革命期间罗伯斯庇尔和圣茹斯特对古典美德的热情呼唤:
罗伯斯比尔在他论述公共道德的原则的演说中问道(在1794年2月5日召开的公会会议上):“民主的或人民的政府的根本原则是什么?是美德。我说的是公共的美德,这种美德曾在希腊和罗马做出了那么伟大的奇迹,并且将在共和的法兰西做出更令人惊异的奇迹来。我们说的美德就是热爱祖国和祖国的法律。”
接着,罗伯斯比尔明确地把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称做“自由人民”。他不断地要听众回忆古代的“人民本质”,并且既提到它的英雄莱喀古士、狄摩西尼……
圣茹斯特在关于逮捕丹东的报告……中极为明确地说:
“在罗马人以后,世界变得空虚了,只有想起罗马人,世界才充实起来,才能够再预言自由。”
在圣茹斯特的另一个报告(关于普遍警察制的报告)中,共和主义者被描写成完全具备了古代精神即刚毅、谦逊、朴质等品质的人。警察局按其本质来说应当是相当于罗马的市政检查局那样的机关。他列举了柯德尔……等人的名字。最后,圣茹斯特用一句话表明了他所要求的“自由、正义、美德”的特征,他说:
“革命者都应当成为罗马人。”⑧
在作为第三者的读者看来,他们这些话实在是绝妙的反讽,可生活在法国大革命当中的人们对着这些个“美德”,怕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的。
(四)祭孔·文天祥
这两年,祭孔也开始热闹起来了,可祭的人大多只知道该祭,却不知道该怎么去祭,于是就在盛大而荒诞的场面之中看到旗袍和太监的“克己复礼”,还有最让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八佾舞于庭”。这一来,争论便风起云涌开了,很快便从“该怎么祭”的问题又引申到“该不该祭”的问题。
唉,这实在也是个老问题了。第三次请出胡适,这是在1934年:
最近政府忽然手忙脚乱的恢复了纪念孔子诞辰的典礼,很匆遽的颁布了礼节的规定。8月27日,全国都奉命举行了这个孔诞纪念的大典。在每年许多个先烈纪念日之中加上一个孔子诞辰的纪念日,本来不值得我们的诧异。然而政府中人说这是“倡导国民培养精神上之人格”的方法;舆论界的一位领袖也说:“有此一举,诚足以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简便的捷径吗?
……礼成祭毕,纷纷而散,假期是添了一日,口号是添了二十句,演讲词是多出了几篇,官吏学生是多跑了一趟,然在精神的人格与民族的自信上,究竟有丝毫的影响吗?⑨
胡适这里犯了一个知识分子常见的错误:重内容而轻形式,殊不知在很多的社会重要事项上形式是要大大重于内容的。不过这也难怪,那年头还没有什么像样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呢。这个话题留待正文去谈,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听听胡适的说法吧:
这二三十年中,我们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都没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汪精卫先生在中央党部演说,也指出“孔子没有反对纳妾,没有反对蓄奴婢;如今呢,纳妾和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恶,善待之亦是罪恶,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汪先生的解说是:“仁是万古不易的,而仁的内容与条件是与时俱进的。”这样的解说毕竟不能抹煞历史的事实。事实是“最近”几年中,丝毫没有借重孔夫子,而我们的道德观念已进化到承认“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了。
感谢胡适,我以前只知道太监和小脚已经被废除掉了,原来八股、男娼和酷刑也在胡适那“二三十年中”同样被废除掉了呀。另外,“与时俱进”这个词原来也早就有了呀。至于儒学对于“培养精神上之人格”能有多大意义,我倒觉得不妨从史料当中统计一下数据。要知道,人们在心理上总是很容易对特殊事件做出强烈反应,进而会把个别典型混同为普遍现象——有一句女人爱说的口头禅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事实上,如果以严格的社会学方法做个统计的话,很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好东西”,或者是“绝大多数的男人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下都是好东西”。^_^
如果划定一个很小的范围,单从西汉的儒家宰相来看,这个简单的统计工作班固已经替我们做了,他在《汉书·匡张孔马传》的结尾处评论说:“自从汉武帝大兴儒学以来,公孙弘以儒生拜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以及平当的儿子平晏、平咸都是以儒家宗师官居宰相高位,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儒者衣冠,嘴里说的都是先王圣训,大有温柔蕴藉之风范。但是,他们的用心却全在如何保住官位上边,时评全夸他们是马屁高人。我们若真以古代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哪一位能称得上称职呢?”⑩
通观历史,这些人才是大多数,文天祥那样的只是极少数罢了,只是不知道:多少个尸位素餐的马屁高人里边才能出一个文天祥呢?11
另一方面,如果儒者只是混一些屠狗功名、雕虫文卷,自然很难被人喜欢,但儒者若是建功立业,尤其是建立军功,那么,当翰墨抒写儒将豪情,把事功点染进文学,这样的作品往往是震撼人心的,或者说是足以“培养精神上之人格”。比如这样一首《木兰花慢》:
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
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
落日旌旗万里,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
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
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
整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