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杂谈-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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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他们似乎比我们更痛惜这个巨大的损失。在国内看到怀念老舍的
文章还是近两年的事。井上先生的散文写于1970 年12 月,那个时候老
舍同志的亡灵还作为反动权威受到批斗。为老舍同志雪冤平反的骨灰安
放仪式一直拖到1978 年6 月才举行,而且骨灰盒里也没有骨灰。甚至在
1977 年上半年还不见谁出来公开替死者鸣冤叫屈。我最初听到老舍同志
的噩耗是在1966 年年底,那是造反派为了威胁我们讲出来的,当时他们
含糊其辞,也只能算作“小道消息”吧。以后还听见两三次,都是通过
“小道”传来的,内容互相冲突,传话人自己讲不清楚,而且也不敢负
责。只有在虹桥机场送别的前一两天,在衡山宾馆里,从中岛健藏先生
的口中,我才第一次正式听见老舍同志的死讯,他说是中日友协的一位
负责人在坦率的交谈中讲出来的。但这一次也只是解决了“死”的问题,
至于怎样死法和当时的情况中岛先生并不知道。我想我将来去北京开
会,总可以问个明白。
听见中岛先生提到老舍同志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1966 年7 月1 日
在人民大会堂同老舍见面的情景,那个上午北京市人民在人民大会堂举
行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大会,我和老舍,还有中岛,都参加了大会
的主席团,有些细节我已在散文《最后的时刻》中描写过了,例如老舍
同志用敬爱的眼光望着周总理和陈老总、充满感情地谈起他们。那天我
到达人民大会堂(不是四川厅就是湖南厅),老舍已经坐在那里同当时
的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在谈话。看见老舍我感到意外。我到京出席亚非
作家紧急会议一个多月,没有听见人提到老舍的名字,我猜想他可能出
了什么事,很替他担心,现在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请告诉朋友们,
我没有问题。。”我真是万分高兴。过一会中岛先生也来了,看见老舍
便亲切地握手,寒暄。中岛先生的眼睛突然发亮,那种意外的喜悦连在
旁边的我也能体会到。我的确看到一种衷心愉快的表情。这是中岛先生
最后一次看见老舍,也是我最后一次同老舍见面,我哪里想得到一个多
月以后将在北京发生的惨剧!否则我一定拉着老舍谈一个整天,劝他避
开,让他在精神上有所准备。但有什么办法使他不会受骗呢?我自己后
来不也是老老实实地走进“牛棚”去吗?这一切中岛先生是比较清楚的。
我在1966 年6 月同他接触,就知道他有所预感,他看见我健康地活着感
到意外的高兴,他意外地看见老舍活得健康,更加高兴。他的确比许多
人更关心我们。我当时就感觉到他在替我们担心,什么时候会大难临头,
他比我们更清醒。
可惜我没有机会同日本朋友继续谈论老舍同志的事情。他们是热爱
老舍的,他们尊重这位有才华、有良心的正直、善良的作家。在他们的
心上、在他们的笔下他至今仍然活着。四个多月前我第二次在虹桥机场
送别井上先生,我没有再提“壶碎”的问题。我上次说老舍同志一定会
把壶留下,因为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他虽然含恨死去,却留下许多
美好的东西在人间,那就是他那些不朽的作品,我单单提两三个名字就
够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和《茶馆》。在这一点上,井上先生
同我大概是一致的。
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馆》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样熟悉
旧社会,那样熟悉旧北京人。这是真实的生活。短短两三个钟头里,我
重温了五十年的旧梦。在戏快要闭幕的时候,那三个老头儿(王老板、
常见爷和秦二爷)在一起最后一次话旧,含着眼泪打哈哈,“给自己预
备下点纸钱”,“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着泪水,好些年没有看到
这样的好戏了。这难道仅仅是在为旧社会唱挽歌吗?我觉得有人拿着扫
帚在清除我心灵中的垃圾。坦率地说,我们谁的心灵中没有封建的尘埃
呢?
我出了剧场脑子里还印着常四爷的一句话:“我爱咱们的国呀,可
是谁爱我呢?”完全没有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追逐我。我听见了老
舍同志的声音;是他在发问。这是他的遗言。我怎样回答呢?我曾经对
方殷同志讲过:“老舍死去,使我们活着的人惭愧。。”这是我的真心
话。我们不能保护一个老舍,怎样向后人交代呢?没有把老舍的死弄清
楚,我们怎样向后人交代呢? 1977 年9 月2 日井上先生在机场上告诉同
行的人我读过他的《壶》,他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期望:对老舍的死不能
无动于衷!但是两年过去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呢?我不能不感到惭
愧。重读井上靖先生的文章、水上勉先生的回忆、开高健先生的短篇小
说,我也不能不责备自己。老舍是我三十年代结识的老友。他在临死前
一个多月对我讲过:“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做过什么事
情,写过什么文章来洗刷涂在这个光辉的(是的,真正是光辉的)名字
上的浊水污泥呢?
看过《茶馆》半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句台词:“我爱咱们的国呀,
可是谁爱我呢?”老舍同志是伟大的爱国者。全国解放后,他从海外回
来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是写作最勤奋的劳动模范,他是热烈
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1957 年他写出他最好的作品《茶馆》。
他是用艺术为政治服务最有成绩的作家。他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和外事活
动,可以说是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祖国。他没有一点私心,
甚至在红卫兵上了街,危机四伏、杀气腾腾的时候,他还拿着事先准备
好的发言稿,到北京市文联开会,想以市文联主席的身份发动大家积极
参加文化大革命,但是就在那里他受到拳打脚踢,加上人身侮辱,自己
成了文化大革命专政的对象。老舍夫人回忆说:“我永远忘不了我自己
怎样在深夜用棉花蘸着清水一点一点地替自己的亲人洗清头上、身上的
斑斑血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明白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我仿佛看见满头血污包着一块白绸子的老人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
他有多少思想在翻腾,有多少话要倾吐,他不能就这样撒手而去,他还
有多少美好的东西要留下来啊!但是过了一天他就躺在太平湖的西岸,
身上盖了一床破席。没有能把自己心灵中的宝贝完全贡献出来,老舍同
志带着多大的遗憾闭上眼睛,这是我们想象得到的。
“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去年6 月3 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礼堂
参加老舍同志的骨灰安放仪式,我低头默哀的时候,想起了胡絮青同志
的那句问话。为什么呢。。?从主持骨灰安放仪式的人起一直到我,大
家都知道,当然也能够回答。但是已经太迟了。老舍同志离开他所热爱
的新社会已经十二年了。
一年又过去了。那天我离开八宝山公墓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位外
籍华人、一位知名的女作家的谈话,她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很了不
起的,他们是忠诚的爱国者。西方的知识分子如果受到‘四人帮’时代
的那些待遇,那些迫害,他们早就跑光了。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管
你给他们准备什么条件,他们能工作时就工作。”这位女士脚迹遍天下,
见闻广,她不会信口开河。老舍同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好的典型,没有
能挽救他,我的确感到惭愧,也替我们那一代人感到惭愧。但我们是不
是从这位伟大作家的惨死中找到什么教训呢?他的骨灰虽然不知道给抛
撒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他的著作流传全世界,通过他的口叫出来的中国
知识分子的心声请大家侧耳倾听吧:“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
呢?”
请多一点关心他们吧,请多一点爱他们吧。不要挨到太迟了的时候。
话又说回来,虽然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明白,老舍同志的结局是自杀
还是被杀,是含恨投湖还是受迫害致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亡
壶全,他把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了。最近我在北京出席第四次全国文代
会,没有看见老舍同志我感到十分寂寞。有一位好心人对我说:“不要
纠缠在过去吧,要向前看,往前跑啊!”我感谢他的劝告,我也愿意听
从他的劝告。但是我没有办法使自已赶快变成《未来世界》中的“三百
型机器人”,那种机器人除了朝前走外,什么都看不见。很可惜,“四
人帮”开动了他们的全部机器改造我十年,却始终不曾把我改造成机器
人。过去的事我偏偏记得很牢。
老舍同志在世的时候,我每次到北京开会,总要去看他,谈了一会
儿,他照例说:“我们出去吃个小馆吧,”他们夫妇便带我到东安市场
里一家他们熟悉的饭馆,边吃边谈,愉快地过一两个钟头。我不相信鬼,
我也不相信神,但是我却希望真有一个所谓“阴间”,在那里我可以看
到许多我所爱的人。倘使我有一天真的见到了老舍,他约我去吃小馆,
向我问起一些情况,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想起了他那句“遗言”:
“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我会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说:
“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怀念烈文
好久,好久,我就想写一篇文章替一位在清贫中默默死去的朋友揩
掉溅在他身上的污泥,可是一直没有动笔,因为我一则害怕麻烦,二则
无法摆脱我那种“拖”的习惯。时光水似地一年一年流去,我一个字也
没有写出来。今天又在落雨,暮春天气这样冷我这一生也少见。夜已深,
坐在书桌前,接连打两个冷噤,腿发麻,似乎应该去睡了。我坐着不动,
仍然在“拖”着。忽然有什么东西烧着我的心,我推开面前摊开的书,
埋着头在抽屉里找寻什么,我找出了一份剪报,是一篇复印的文章。“黎
烈文先生丧礼。。”这几个字迎面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痛了一阵子,但
是我清醒了。这材料明明是我向别人要来的,我曾经想过我多么需要它,
可是我让它毫无用处地在抽屉里睡上好几个月,仿佛完全忘了它。我也
很可能让它再睡下去,一直到给扔进字纸篓送到废品回收站,倘使不是
这深夜我忽然把它找了出来。
我过去常说我这一生充满着矛盾,这还是在美化自己,其实我身上
充满了缺点和惰性,我从小就会“拖”和“混”,要是我不曾咬紧牙关
跟自己斗争,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更不用说写小说了。那么我怎么会在
深夜找出这份关于亡友的材料呢?可以用我在前一篇《随想》里引用过
的一句话来解释:“我从日本作家、日本朋友那里学到了交朋友、爱护
朋友的道理。”当初讲了这句话,我似乎感到轻松,回国以后它却不断
地烧我的心。我作访日总结的时候并没有提起这样一个重大的收获,可
是静下来我老是在想:我究竟得到什么、又拿出了什么;我是怎样交朋
友、又怎样爱护朋友。想下去我只是感到良心的谴责,坐立不安。于是
我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那份材料。
是这么一回事。我记不清楚了,是在什么人的文章里,还是在文章
的注释里,或者是在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