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杂谈-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有挨过,就用“封、资、修”三顶帽子套在一切西方文学名著头上,
一棍子打死固然痛快,但是痛快之后又怎样呢?还要不要学,要不要赶
呢?有些人总不放心,把西方文学作品看成羊肉,害怕羊肉未吃到,先
惹一身羊骚。有些人认为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品就难免没有毒素,让
我们的读者中毒总不是好事,最好不出或者少出,即使勉强出了,也不
妨删去一些“不大健康的”或者“黄色的”地方。不然就限制发行,再
不然就加上一篇“正确的”前言,“四人帮”就是这样做了的。其实谁
认真读过他们写的那些前言?
“四人帮”终于垮台了。他们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害死
了成千上万的人,历史会清算这笔帐!他们还禁、毁了成千上万的书。
人的冤案现在陆续得到平反,书的冤案也开始得到昭雪。我想起几年前
的一件事。不是在1968 年就在1969 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描述
在北火车站候车室里,一个女青年拿着一本书在读,人们看见她读得那
样专心,就问她读的是什么书,看到她在读小说《家》,大家就告诉她
这是一株大毒草,终于说服了她把《家》当场烧掉,大家一起批判了这
本毒草小说。我读了这篇文章,不免有些紧张,当晚就做了一个梦:希
特勒复活了,对着我大声咆哮,说是要焚书坑儒。今天回想起来,实在
可笑。我也太胆小了,以“四人帮”那样的权势、威力、阴谋、诡计,
还对付不了我这本小说,烧不尽它,也禁不绝它。人民群众才是最好的
裁判员。他们要读书,他们要多读书。让“四人帮”的那些看法、想法、
做法见鬼去吧。我还是那一句话:“多印几本西方文学名著有什么不好
呢?”
写于1979 年1 月
我的“仓库”
我第二次住院治疗,每天午睡不到一小时,就下床,坐在小沙发上,
等候护士同志两点钟来量体温。我坐着,一动也不动,但并没有打瞌睡。
我的脑子不肯休息,它在回忆我过去读过的一些书,一些作品,好像它
想在我的记忆力完全衰退之前,保留下一点美好的东西。
我大概不曾记错吧,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一篇演说中提到这样一件事
情:卫国战争期间,列宁格勒长期被德军包围的时候,一个少女在日记
中写着“某某夜,《安娜·卡列尼娜》”一类的句子。没有电,没有烛,
整个城市实行灯火管制,她不可能读书,她是在黑暗里静静坐着回想书
中的情节。托尔斯泰的小说帮助她度过了那些恐怖的黑夜。
我现在跟疾病作斗争,也从各种各样的作品得到鼓励,人们在人生
道路上的探索、追求使我更加热爱生活。好的作品把我的思想引到高的
境界;艺术的魅力使我精神振奋;书中人物的命运让我在现实生活中见
到未来的闪光。人们相爱,人们欢乐,人们受苦,人们挣扎,。。平凡
的人物,日常的生活,纯真的感情,高尚的情操激发了我的爱,我的同
情。即使我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我的心也会跟着书中人周游世界、经历
生活。即使在病中我没有精力阅读新的作品,过去精神上财富的积累也
够我这有限馀生的消耗。一直到死,人都需要光和热。
人们常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有深的体会,我的心
灵就是文学作品塑造出来的。当然不是一部作品,而是许多部作品,许
多部内容不同的作品,而且我也不是“全盘接受”,我只是“各取所需”。
最近坐在小沙发上我回忆了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
我最后一次读完《双城记》是1927 年2 月中旬在法国邮船“昂热”
上,第二天一早邮船就要在马赛靠岸,我却拿着书丢不开,一直读到深
夜。尽管对于1789 年法国大革命,我和小说作者有不同的看法;尽管书
中主要人物怀才不遇的卡尔顿是现实生活中所没有的;但是几十年来那
个为了别人幸福自愿地献出生命从容走上断头台的英国人,一直在我的
脑子里“徘徊”,我忘不了他,就像我忘不了一位知己朋友。他还是我
的许多老师中的一位。他以身作则,教我懂得一个人怎样使自己的生命
开花。在我遭遇恶运的时候他给了我支持下去的勇气。
我好久不写日记了。倘使在病房中写日记,我就会写下“某某日《双
城记》”这样的句子。我这里没有书,当然不是阅读,我是在回忆。我
的日记里可能还有“某某日《战争与和平》”,“某某日《水浒》”等
等。安德列公爵受了伤躺在战场上仰望高高的天空;林冲挑着葫芦踏雪
回到草料场。。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加强了我那个坚定不移的信仰:生命
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贡献;不在于接受,不在于获取。这是许多人所
想象不到的,这是许多人所不能理解的。“文革”期间要是“造反派”
允许我写日记,允许我照自已的意思写日记,我的日记中一定写满书名。
人们会奇怪:我的书房给贴上封条、加上锁、封闭了十年,我从哪里找
到那些书阅读?他们忘记了人的脑子里有一个大仓库,里面储存着别人
拿不走的东西。只有忠实的读者才懂得文学作品的力量和作用。这力量,
这作用,连作家自己也不一定清楚。
托尔斯泰的三大长篇被公认为19 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但老人自己
在晚年却彻底否定了它们。高尔基说得好:“我不记得有过什么大艺术
家会像他这样相信艺术(这是人类最美丽的成就)是一种罪恶。”可是
我知道从来没有人根据作家的意见把它们全部烧毁。连托尔斯泰本人,
倘使他复活,他也不能从我的“仓库”里拿走他那些作品。
写于1983 年11 月
《人到中年》
几个月前我的一个侄女从遥远的边疆写信来说:“我们工作很忙,
设计任务一个接着一个。作为技术骨干,总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到四化
中去,加班加点经常工作到深夜,回到家中,家务劳动又重,真有筋疲
力尽之感。最近《收获》中《人到中年》里的陆大夫就是我们这些中年
科技人员的写照。。。一些基层干部总喜欢那些‘唯唯诺诺’、无所作
为的人,而对我们这些‘大学生’总有些格格不入。。”
《人到中年》是谌容同志的中篇小说,陆大夫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眼
科医生陆文婷。半年多来我听见不少的人谈论这部小说,有各种各样的
看法;起初还听说有一份省的文艺刊物要批判它。以后越来越多的读者
出来讲话,越来越多的读者在小说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影。的确到处都有
陆大夫,她(他)们就在我们的四周。她(他)们工作、受苦、奋斗、
前进,或者做出成绩,或者憔悴死去。。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我们的现实
生活。
三十年来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绝非视若无睹。但是读了《人到中年》
后我一直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天在各条战线上干工作、起作用,在
艰苦条件下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的人多数是解放后培养出来的一代知识
分子,也就是像陆文婷那样的“臭老九”。(“臭老九”这个称号固然
已经不用了,但是在某些人的心里它们还藏得好好的、深深的,准备到
时候再拿出来使用。)正是靠了这无数默默地坚持工作的中年人,我们
的国家才能够前进。要搞四化,即使是搞中国式的四化吧,也离不开他
们。那么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改善他们的工作条件,让他们心情舒畅,
多做工作、多作贡献,有什么不好?!即使办不到这个,把他们的真实
情况写出来,让大家多关心他们,多爱护他们,又有什么不好?!
读了小说的人没有不同情陆大夫的处境;但是我更敬佩她的“勇气
和毅力”,敬佩她那平凡的不自私,她那没有尘埃的精神世界使我向往,
使我感动。有人说作者不应该把陆大夫的遭遇写得那样凄惨,也不应该
在“外流”的姜亚芬医生的身上倾注太多的同情;还有人责备作者“给
生活蒙一层阴影”。有人质问:“难道我们新社会就这样对待知识分子?”
“难道外流的人会有爱国心?”但是更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却说:“小
说讲了我们心里的话。”
我们已经吃够了谎言的亏,现在到了多讲真话的时候了。我们的生
活里究竟有没有阴影,大家都知道,吹牛解决不了问题。我喜欢这本小
说。我有这么一个习惯,读了好的作品,我会感到心灵充实,我会充满
对生活的热爱;我有一种愿望,想使自己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
有用些。《人到中年》写了我们社会的缺点,但作者塑造的人物充满了
爱国主义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空洞的、虚假的,而是深沉的,用行动
表示出来的。我接触到她(他)们的心,我更想到我那位遍体伤痕的母
亲,我深深感觉到我和祖国血肉相连的关系。是她把我养育大的,是她
使我拿起笔走上文学道路的,我从她那里不断地吸取养料。她有伤,所
有她的儿女都应当献出自己的一切给她治疗。陆大夫就是这样的人,她
就是不自私地献出一切的。在中国她(他)们何止千千万万!同她(他)
们一起为社会主义祖国尽力,我感到自豪,我充满信心。还有姜亚芬医
生,对她,对她(他)们,祖国母亲也会张开两只胳膊欢迎。难道海外
华侨就不热爱祖国?难道外籍华人对故土就没有感情?只要改善工作条
件,“外流”也可以变为“内流”。建设新中国,人人有责任。这个伟
大的、严肃的工作绝不是少数人可以垄断的,文学的事业也是这样,一
部作品的最好的裁判员是大多数的读者,而不是一两位长官。作者在作
品里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贩卖谎言,读者们最清楚。
1980 年9 月22 日
《冰心传》①序
卓如同志:
信早收到,我指的是您写给冰心大姊要她找我为传记作序的那封
信。对您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在北京医院大姊的病房里见过您,即使我
们没有机会交谈,可是我经常听见大姊和家人讲到您,知道您在搜集资
料,为她编全集写传记。大姊对孩子们开玩笑说:“有些事你们不知道,
可以问卓如。”拿起大姊转寄来的厚厚一叠《冰心传》翻了翻,我也不
得不佩服您这个“冰心通”。您唤起我数不清的回忆。当时年轻的读者
容易熟悉青年作者的事情。我们喜欢冰心,跟着她爱星星,爱大海,我
这个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温暖,找到失去的母爱。我还记得离
家前的那个夏天满园蝉声中我和一个堂弟读着《繁星》,一边学写“小
诗”。这些小诗今天还鲜明地印在我的心上,虽然我就只写了十几二十
首。我不是诗人,我却常常觉得有人吟着诗走在我的前面,我也不知不
觉地吟着诗慢慢地走上前去。
给您回信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因为我们互相了解,一位诗人和她的
作品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您写的我已熟悉,您讲的我也知道。不用翻
阅您寄来的厚厚的印张,我早已回到六七十年前温暖的梦中。我有那么
深的感情,和那么多的回忆!为《冰心传》作序,我担心病中无法从容
构思,写不出象样的序文,但是我又不能交一份白卷,因为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