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杂谈-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刊,我的三哥每天晚上都要跟她在一起坐上两个钟头读书、谈话。可是
后来她的母亲跟我的继母闹翻了,不久她又跟着她母亲搬出公馆去了。
虽然同住在一条街上,可是我们始终没有机会相见。我的三哥还跟她通
过好多封信。我们弟兄离开成都的那天早晨到她那里去过一次,总算见
到了她一面。这就是我在小说的最后写的那个场面。可是环境薄待了这
个可爱的少女。没有人帮助她像淑英那样地逃出囚笼。她被父母用感情
做铁栏,关在古庙似的家里,连一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法看见。我在小说
里借用了她后来写的两句诗,那是由梅讲出来的:“往事依稀浑似梦,
都随风雨到心头。”她那一点点锋芒终于被“家庭牢狱生活”磨洗干净
了,她后来成了一个性情乖僻的老处女,到死都没法走出家门,连一个
同情她的人也没有。
我用这许多话谈起我27 岁时写的这本小说,这样地反复解释也许可
以帮助今天的读者了解作者当时的心情。我最近重读了《家》,我仍然
很激动。我自己喜欢这本小说,因为它至少告诉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
丽的东西。
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1956 年10 月作
1957 年6 月改写
“恶梦已经永远消失了”
——谈《寒夜》①
我前不久看过苏联影片《外套》,那是根据果戈理的小说改编摄制
的。影片的确不错,强烈地打动了观众的心。可是我看完电影,整个晚
上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而且有透不过气的感觉。眼前
有一个影子晃来晃去,不用说,就是那个小公务员阿加基·巴什马金。
过了一天他的影子才渐渐淡去。但是另一个人的面颜又在我的脑子里出
现了。我想起了我的主人公汪文宣,一个患肺病死掉的小公务员。
汪文宣并不是真实的人,然而我总觉得他是我极熟的朋友。在过去
我天天看见他,处处看见他。他总是脸色苍白,眼睛无光,两颊少肉,
埋着头,垂着手,小声咳嗽,轻轻走路,好像害怕惊动旁人一样。他心
地善良,从来不想伤害别人,只希望自己能够无病无灾、简简单单地活
下去。像这样的人我的确看得太多,也认识不少。他们在旧社会里到处
遭受白眼,不声不响地忍受种种不合理的待遇,终日终年辛辛苦苦地工
作,却无法让一家人得到温饱。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悲惨的死亡,只有
在断气的时候才得到休息。可是妻儿的生活不曾得到安排和保障,他们
到死还不能瞑目。
在旧社会里有多少人害肺病受尽痛苦死去,多少家庭在贫困中过着
朝不保夕的非人生活!像汪文宣那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前一般的忠厚
老实人都有这样一个信仰:“好人好报。”可是在旧社会里好人偏偏得
不到好报,“坏人得志”倒是常见的现象。1944 年初冬我在重庆民国路
文化生活出版社一间楼梯下面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开始写《寒夜》,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62 年6 月《作品》新一卷第五、六期合刊。
正是坏人得志的时候。我写了几页就搁下了,1945 年初冬我又拿起笔接
着一年前中断的地方写下去,那时在重庆,在国统区仍然是坏人得志的
时候。我写这部小说正是想说明:好人得不到好报。我的目的无非要让
人看见蒋介石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进行写作的时
候,好像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我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
不用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有不少像汪文宣那样惨死的朋友和
亲戚。我对他们有感情。我虽然不赞成他们安分守己,忍辱苟安,可是
我也因为自己眼看他们走向死亡无法帮助而感到痛苦。我如果不能替他
们伸冤,至少也得绘下他们的影像,留作纪念,让我永远记住他们,让
旁人不要学他们的榜样。
《寒夜》中的几个人物都是虚构的。可是背景、事件等等却十分真
实。我并不是说,我在这里用照相机整天摄影;我也不是说我写的是真
人真事的通讯报导。我想说,整个故事就在我当时住处的四周进行,在
我住房的楼上,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的几条街。人们
躲警报、喝酒、吵架、生病。。这一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物价飞涨、
生活困难、战场失利、人心惶惶。。我不论到哪里,甚至坐在小屋内,
也听得见一般“小人物”的诉苦和呼吁。尽管不是有名有姓、家喻户晓
的真人,尽管不是人人目睹可以载之史册的大事,然而我在那些时候的
确常常见到、听到那样的人和那样的事,那些人在生活,那些事继续发
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好像活在我自己的小说中,又好像在旁观我
周围那些人在扮演一本悲欢离合的苦戏。冷酒馆是我熟习的,咖啡店是
我熟习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也是我熟习的。小说中的每个地点
我都熟习。我住在那间与老鼠、臭虫和平共处的小屋里,不断地观察在
我上下四方发生的一切,我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写进小说里面。我经常
出入汪文宣夫妇每天进出若干次的大门,早晚都在小说里那几条街上散
步;我是“炒米糖开水”的老主顾,整夜停电也引起我不少的牢骚,我
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阴暗环境。《寒夜》第一章里汪文宣躲警报的冷
清清的场面正是我在执笔前一两小时中亲眼见到的。从这里开始,虽然
过了一年我才继续写下去,而且写一段又停一个时期,后面三分之二的
原稿还是回到上海以后在淮海坊写成的,脱稿的日期是1946 年12 月31
日深夜。虽然时写时辍,而且中间插进一次由重庆回上海的“大搬家”,
可是我写得很顺利,好像在信笔直书,替一个熟朋友写传记一样,好像
在写关于那一对夫妇的回忆录一样。我仿佛跟那一家人在一块儿生活,
每天都要经过狭长的甬道走上三楼,到他们房里坐一会儿,安安静静地
坐在一个角上听他们谈话、发牢骚、吵架、和解;我仿佛天天都有机会
送汪文宣上班,和曾树生同路走到银行,陪老太太到菜场买菜。。他们
每个人都对我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希望和痛苦。
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写第一章的时候,汪文宣一家人虽然跟我
同在一所大楼里住了几个月,可是我们最近才开始交谈。我写下去,便
同他们渐渐地熟起来。我愈往下写,愈了解他们,我们中间的友谊也愈
深。他们三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听够了他们的争吵。我看到每个人的
缺点,我了解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迈着大步朝一个不
幸的结局走去,我也向他们每个人进过忠告。我批评过他们,但是我同
情他们,同情他们每个人。我对他们发生了感情。我写到汪文宣断气,
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想大叫几声,吐尽我满腹的怨愤。我写到曾树生
孤零零地走在阴暗的街上,我真想拉住她,劝她不要再往前走,免得她
有一天会掉进深渊里去。但是我没法改变他们的结局,所以我为他们的
不幸感到痛苦。
我知道有人会批评我浪费了感情,认为那三个人都有错,不值得惋
惜。也有读者写信来问:那三个人中间究竟谁是谁非?哪一个是正面人
物?哪一个是反面的?作者究竟同情什么人?我的回答是:三个人都不
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个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我想
说,不能责备他们三个人,罪在蒋介石和国民党反动政府,罪在当时的
重庆和国统区的社会。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我不是在这里替自己辩
护。有作品在,作者自己的吹嘘和掩饰都毫无用处。我只是说明我执笔
写那一家人的时候,我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我已经说明《寒夜》的背景在重庆,汪文宣一家人住的地方就是我
当时住的民国路那幢三层“大楼”。我住在楼下文化生活出版社里面,
他们住在三楼。1942 年7 月我头一次到民国路,也曾在三楼住过。1945
年年底我续写《寒夜》时,已经搬到了二楼临街的房间。这座“大楼”
破破烂烂,是不久以前将被轰炸后的断壁颓垣改修的。不过在当时的重
庆,像这样的“大楼”已经是不错的了,况且还装上了有弹簧的镂花的
大门。楼下是商店和写字间。楼上有写字间,有职员宿舍,也有私人住
家。有些屋子干净整齐,有些屋子摇摇晃晃,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常常听
得见四面八方的声音。这种房间要是出租的话,租金绝不会少,而且也
不易租到。但也有人在“大楼”改修的时候,出了一笔钱,便可以搬进
来几年,不再付房租。汪文宣一家人住进来,不用说,还是靠曾树生的
社会关系,钱也是由她付出的。他们搬到这里来住,当然不是喜欢这里
的嘈杂和混乱,这一切只能增加他们的烦躁,却无法减少他们的寂寞;
唯一的原因是他们夫妇工作的地点就在这附近。汪文宣在一个“半官半
商的图书公司”里当校对,我不曾写出那个公司的招牌,我想告诉人图
书公司就是国民党的正中书局。我对正中书局的内部情况并不了解。不
过我不是在写它的丑史,真实情况只有比汪文宣看到的、身受到的一切
更丑恶,而且丑恶若干倍。我写的是汪文宣,在国民党统治下比什么都
不如的一个忠厚、善良的小知识分子,一个像巴什马金那样到处受侮辱
的小公务员。他老老实实地辛苦工作,从不偷懒,可是薪水不高,地位
很低,受人轻视。至于他的妻子曾树生,她在私立大川银行里当职员,
大川银行也在民国路附近。她在银行里其实是所谓的“花瓶”,就是作
摆设用的。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说会笑,
让经理、主任们高兴就算是尽职了。收入不会太少,还有机会找人帮忙
做点投机生意。她靠这些收入养活了半个家(另一半费用由她的丈夫担
任),供给了儿子上学,还可以使自己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还有汪文
宣的母亲,她从前念过书,应当是云南昆明的才女,战前在上海过的也
是安闲愉快的日子,抗战初期跟着儿子回到四川(儿子原籍四川),没
有几年的功夫却变成了一个“二等老妈子”,像她的媳妇批评她的那样。
她看不惯媳妇那种“花瓶”的生活,她不愿意靠媳妇的收入度日,却又
不能不间接地花媳妇的钱。她爱她的儿子,她为他的处境感到不平。她
越是爱儿子,就越是不满意媳妇,因为媳妇不能像她那样把整个心放在
那一个人身上。
我在小说里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两个善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
分子,两个上海某某大学教育系毕业生,靠做校对和做“花瓶”勉强度
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见不合的婆媳间的纠纷,夹在中间受
气的又是丈夫又是儿子的小公务员默默地吞着眼泪,让生命之血一滴一
滴地流出去。这便是国民党统治下善良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悲剧的形式
虽然不止这样一种,但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结局。汪文宣一家四口包
括祖孙三代,可是十三岁的初中学生在学校寄宿,他身体弱,功课紧,
回家来不常讲话,他在家也不会引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