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曰记 作者:郭济生(反思文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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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连见我好长时间发呆,不知我又什么不高兴地事,说了几句闲话就回去了。我整夜都陷
入了不着边际的思索中。
同位的她(1)——她家出事了
我同位的女孩好几天没到学校里来了。
她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挺文静的姑娘,学习成绩很一般,每次数、理、化考试,都需
要我的帮忙。虽然她身子骨单薄,却并不纤弱,是学校女子排球队的主要队员,又是文艺演出
队队员,跳个新疆舞、蒙古舞十分优美耐看。
自从考上中学以来的三年中,我们有二年是同位,应该讲处得还是不错的。她人很随和,
不咋咋呼呼,也不扭捏作态,是属于很容易相处的那种女孩。其他的同学就不同了,同位之间
没有矛盾的很少。大多数同位都在共用的课桌上划一条线,谁的胳膊超过一点,就要被敲一下
作为警告。更有的因为找不到东西而怀疑别人,引起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谈话的也不少见。
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这些问题的。尽管我是个男孩子,却毛病很多。上课时不是习惯地将
身子抖来晃去,就是把墨水瓶弄倒了,给人家污染了书本。甚至有时候贪玩太疲乏了,听着课
会爬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这时候,她就轻轻碰碰我的臂膀以免让老师发现大发脾气。
更可贵的是,这位女同学不象其他女孩子一样爱耍小心眼儿、贪小便宜。数学题作不出
来,又不好意思老问,她就托着腮呆呆地看着黑板,从不打扰我写作业。虽然,我写作业的速
度是比较快的,每做完一道题,赶快给她讲一下,实在不明白的,先告诉她答案,让她自己慢
慢演算,等我全部做完,再详细给她讲解。期中、期末考试一临近,她就紧张,我就一幅男子
汉大丈夫的气魄:“你放心,只要我及格,决不会让你不及格!”好在每次她不过有一、二道
题不会。这时,我就先看看监考老师是不是在注意我们,假若有空可钻,赶快给她写个条子塞
过去。她也就若无其事地拿过去抄上。几年来,我们两人真的从来没有过不及格的课目,我也
并未以此看不起她。
每当考试成绩一公布,同位就会有一点小小的表示。暑假前一般是一本连环画书,或是杂
志,寒假前则是一张贺年片,偶尔也送我一个十分漂亮的笔记簿。我常常舍不得用,一直留在
抽屉里,没人的时候打开,看里面的风景插页。本子里还有一条艳红的窄窄的丝带,散发出淡
淡的清香。
不久前,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领导干部。在这之前,我仅仅知道她家住在政府
大院里,没问过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同学们开始开我们的玩笑了。往往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自习,不一会儿,
同学们都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班里组织活动的时候,同学们也
故意把我们推在一起,弄得十分尴尬。人家到底是干部子女,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笑一
笑躲到一边去,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却受不了,弄得脸红脖子粗,还要跟人家拼命似的。
过后见了同位,连话也不敢说,走路碰上了,也赶紧躲开,好像作贼一样。
团支部书记也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问我们两个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大家议论那么
大?我十分生气地对他说:“我们一天到晚上学读书,这么多人都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事!我
是团员,她也是团员,我们追求进步还来不及,怎么能有别的什么事呢?请你找老师给我们调
位好了,我也实在受不了。”他见我真生了气,又安慰我说:“没发生什么事就好。大概是有
些好事的人传闲话,别理他们,我跟老师心理有数就行了,一调座位,人家更会怀疑了。你们
都是班里的骨干,所以对你们要求要更严格一些。”文化大革命中一乱,这些议论自然被淡化
了。
一连好几天没看到她,我的心里有些空荡荡地,又担心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下午,韦连找到我,小偷一样地看看四下没有人,一言不发拉着我就走,一直来到学校后
门外的河边。
“坏了,坏了!你那可爱的同位家出事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又问:“你真的一点不知
道?!”“我知道什么?已经三、四天没见人影了,难道我把她藏起来不成?”我简直要大叫
起来,“她家发生什么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表示,其实恨不得给这家伙一
拳,让他不要吞吞吐吐地。
“你同位她爸爸是咱市的副市长,已经被揪出来了,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市
府大院里贴满了揭发他的大字报,打倒他的大标语也快上街了。”韦连看起来从心里十分着
急。
虽然预感着要发生事,经韦连这么一说,我仍觉得好像是头上响了个霹雳。想到我那温文
尔雅、让人敬重的同位,一位正在花季的少女,她今后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昏昏沉沉地说不
出话来。
我们给老师贴大字报,是形势所迫。到社会上去造反,冲击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仿佛这
些人天生该被批、被斗,心里没大有什么别扭。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身边,落在最接近的人身
上,我还是有些受不大了。
同位的她(2)——市府大院的大字报
一般情况下,都是韦连来叫我一起到学校里去。今天,吃过早饭,我却怎么也在家坐不
住,忍不住早早地走出去,顺着相反方向往韦连家走去。
韦连迎面走来,我们互相望了望,朝学校走去。市政府大院越走越近。平常路过这里,我
自卑得很,怕遇到里面走出来的干部子女,总是快步走过去。今天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进去看
看的欲望。
市政府大门上及两侧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大标语。有的已经重叠了厚厚地一
层,从墙上剥落下来,像皮革厂晾晒的牛皮。我今天对这些大字报一下子来了兴趣,禁不住走
近去搜寻着什么。韦连跑过去,指着一份打着红XX的大字报说:“这个人就是她爸爸!院子里
更是多得是,听说问题很严重呢!”我木然地往前走,没有作声,竟止不住脚走进了从未进来
过的政府大院。
蓦然我的眼前一亮,同位苗条的身影从里面闪出来。我心里一热,冲动地冲她走过去。她
迈着机械的步子走着,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平视着直往前走,我一股说不出的心情涌上来,连忙
追上去,“喂!”轻轻地喊她一声。
她稍一回头,目光一碰到我,触电一般迅即又转过去,脚下一停没停。
我呆带地立着,等到韦连推推我,才发觉失态了。我们也随着走出去,看到她竟一直朝学
校走去。
革命的烈火烧到了“天国”——教堂
几天来又是忙得够呛。
今天下午,我到学校去。刚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我们学校的红卫兵队伍。他
们举着大旗,有的人手里提着枪,更多的人拿着木棍等武器,可以说是人人全副武装了。
大队很快走近了。韦连也在队伍里,他一伸手将我拉进去,一边快步前进,一边跟我讲情
况。
就在半小时之前,有人到学校红卫兵总部报告,师范学院的红卫兵今天上午将天主教堂冲
击了,听说搜出来了发报机、手枪、刺刀等特务装备,准备召开批判反动教会分子大会。
我们全市有两处较大的教堂,一个是天主教堂,是教区的总堂所在地;另一个是基督教堂,
就在市中心,是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又漂亮、又宽敞,比电影院要结实得多,市基督教会
在里面办公。
天主教会解放前开办有慈善事业,盖了许多房子,还有一座大楼,是作为医院的。解放以
后,人民政府接收了过来,办成一所师范学院。天主教会只剩下路对面的教堂和很少的一些房
屋。不用说,师范学院的学生们是学习了北京的经验,拿天主教会开刀了。
我们中学是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在市里,地位上仅次于师范学院。听说他们对教会采
取了革命行动,我们自然有些不甘心。经过简单研究,决定要抢在其他学校之前,赶快将基督
教堂攻下来。不然,我们在市里太没面子了。为了保险,有人先给公安部门打电话征求了意
见。公安局回答,上级有通知: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一律不予干涉。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就杀
出来了。
教堂很快就到了。我照例安排四面包围,不许跑掉一个人。剩下的人,集合在大门口先造
声势,主要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反动教会!
打倒隐藏在反动教会中的帝国主义特务分子!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然后高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听
到我们惊天动地的声音,教会里的牧师和工作人员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了。我们一涌而入,问清
了几个牧师的身份,分别押着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起来。
玻璃被敲碎的声音,以及各种物品被摔碎或推倒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跟大队长碰了一下
头,命令人赶快分头传达:“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要破坏物品”。但一片纷
乱之中,谁又顾得了许多。
翻箱倒柜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从牧师的宿舍里搜出了一些高级布料的被褥和西服、洋
装之外,反动罪证基本没有发现。
我们大失所望。赶制了几面大木牌,分别写上“反动牧师XXX”、“帝国主义走狗XXX”,
给几个牧师挂在脖子上,命令他们交出反革命工具。可是,这些老头们十分顽固,一个劲说他
们是爱国、爱教,没有做过违反宪法的事,更没有什么反革命活动。
正在僵持不下。教堂后面传来一阵大的叫喊声。
我赶快跑过去。原来教堂讲台下面的地板被撬开了,露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几个胆大的
红卫兵已经打着手电下去了。
时间不长,他们在洞口露面了,扔出来一包一包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过去牧师布道穿的
道袍,很象电影上旧社会富人穿的马褂,还有奇形怪状的帽子。
不一会儿,有人大叫:“枪,枪!”果然一枝锈迹斑斑的猎枪从洞里扔了出来,我捡起看
了看,枪筒锈得十分厉害,看来有好多年没有人动了。
不断有东西从洞里往外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乱翻乱拣。我立刻下令,凡不是
参加行动的红卫兵,一律赶出院外。红卫兵纠察队马上执行,吆吆喝喝地将闲人都轰了出去。
但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挤得风雨不透了,交通基本堵塞。
反动罪证终于找出来了,一面大大的镜框里镶着一幅一个大胖子的画像,那人身穿只有画
片上才能见到的怪服装。有人马上押着一个老年的牧师过来,他一看见这画像,脸立时就白
了,脑袋上流出一片亮亮的汗珠,头深深地低下了,腿不住地发抖。
“这是谁的像?”有人大声喝问。那牧师不敢再抬头,低低地说:“不认识。”
“放屁!不认识藏得那么严实干什么?一定是有鬼!”一个红卫兵骂着,照牧师头上敲了
一棍子。牧师头上一下子涌出了血,我怕出事,连忙制止,并让人带牧师去对面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