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曰记 作者:郭济生(反思文革)-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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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帘子领我进去,满屋子烟雾弥漫,呛的我直咳嗽,说不上是锅炉里冒出的,还是人们抽烟从
嘴里喷出的。朦胧中,有几个灰不溜秋的人坐在地上,不时有敲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李师傅!”老杨叫了一声。
有个人慢吞吞站起来:“有事吗?你这大造反司令,可是难得屈尊到这小庙来啊!”
老杨有些难堪:“今天咱不打嘴仗,是有正事。”他用手扇一扇烟雾:“人家学校的红卫
兵来我们厂蹲点串连,帮助我们开展文化大革命。这位小将曾进京接受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
见,我们大家欢迎了!”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不料人们并没有响应。倒是老李师傅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好孩子,造了半天反,
还想着到工厂来锻炼,冲这一点我就喜欢你!怎么样,留在我们这里吧?条件是差一些,可大
部分是老党员、老工人,政治上可靠,不会上当受骗!”
老杨觉得受了冷落,怕再出现什么不愉快,赶快打了我一下说:“这就接上关系了,老李
师傅是班长,你跟他联系就是,我先回去了!”一转身走了。
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这是一口大车间分割成几个工作间。经介绍,我知道最东面一间是锅炉房,每班二个人日
夜倒班。中间的房子大一些,是维修班,负责全厂管线安装维修及其他任务,有六个人。我们
所在的这一间在最西头,是工具、材料间兼休息室。
老李师傅四十多岁,是个钳工,对我十分关切,问长问短,并不涉及文化大革命的事。我
向他提出要到锅炉房去跟班,他摇摇头说:不行。他解释说,锅炉房七个人倒班,大部分是被
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右派分子,一个资本家,还有二个是犯过偷窃错误的,被打倒的厂长也
在里面。他们整天不敢说话,除了干活就是接受批判,还要按时写检查,跟他们在一起是没法
相处的。原来老杨没跟我说出全部真相。
我于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李师傅!”就正式跟他上班了。李师傅又送给我一个饭盒,
帮我买了饭菜票,中午就不用回家了。
到工人中去——下厂串连(下)
上班后,老杨请我为他们写了一批大字报,又贴出了一些大批判的大字标语。
刚回到维修班,听到锅炉房里有人大声喊叫:“怎么回事?是不是要破坏抓革命、促生
产?锅炉气压为什么这么低?!”
我走过去,只见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工人正站在锅炉房门口冲里边叫喊,里面一个看不出
什么模样的锅炉,到处“嗞、嗞”地冒着蒸汽,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低着头往冒着火光的
炉门中添煤。
“喂,这炉子太旧了,出了问题找谁?”炉后面钻出一个中年人,一边冲两个青年工人说
话,手中一边来回倒腾着一块烤熟的地瓜。
“王师傅,没说你。再说这锅炉多少年了都这么烧,出过什么事?车间里防腐罐压力低了
没法干活。你要提高警惕,严防资本家破坏!”
老王看来是没有问题的人,说话十分硬:“爱干不干!我才不相信气压低。今天天气冷,
烧煤用了好几车子了,还说气压低,我不信!是你们把暖气开的太大了。”说完,他径自到休
息室吃地瓜去了。
二个青年人并没罢休,继续对烧火的人发火:“你楞什么?你这反动资本家!就是因为你
来了,这气压才一直上不去!我看你是批斗的还不够!”
那人停下手中活,冲二人连连哈腰:“你们不要生气,我接受批判。我这就加把劲,把气
压再顶一顶!”
原来他就是那个资本家副厂长。二个青年工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锅炉房内漏汽的声音更
大了,听着有点吓人。只听资本家瞧着炉前的压力表自言自语:“炉子这么旺,压力怎么就上
不去呢?”
我刚要走开,老王踱了过来,“喂,厂长老爷,别那么卖力了,歇歇吧!别把炉子烧爆
了!”
资本家停下笑了笑,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卑微地说:“王师傅,你歇着吧!我
不累。我要牢记毛主席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了立功赎罪,
我一定要把这汽压烧上去!”
老王过去瞧了瞧说:“我看算了吧,这压力表好象不大准,按说看这火势应该差不多了,
别太冒险了。”说完走出门,不知干什么去了。
资本家这才直了直腰,看到我在一旁,不自然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
非常认真地念了起来,没听清念的什么。
听到老李师傅叫我,就往外走去。后面的资本家又抡起铁锹“呼、呼”地干开了。
李师傅在招呼大家去搬一件据说很重的东西,除了烧火的资本家大家都去了。路上,李师
傅告诉我,这个厂子原来就是那资本家个人开的,一九五六年后实行公私合营,他成了资方副
厂长兼技术员,他的技术很好,许多复杂的图纸都要他来看。
我们从一辆汽车上往下卸一台机床,十分沉重。大家正干得起劲,忽听锅炉房方向“轰”
的一声闷响。我们远远地看到锅炉房上空腾起一片烟雾。
老王首先大叫一声“不好!”拔腿往回跑去。李师傅一面派人去厂部报告,一面带我们也
跑了回去。
车间大屋的锅炉房部分整个坍塌了下来,锅炉从瓦砾堆中往外喷着汽。李师傅大叫一声:
“赶快找东西扒土,救人要紧!”是啊,资本家还在里面呢!
我也找了一把铁掀拼命地挖着,有人将房架抬到一边去。当我累得胳膊快抬不起来时,土
中出现了一件东西,我低头拾起来,是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那人可能就是念着它把锅炉烧
炸了的。
不到一个小时,人从土里扒出来了。脑袋已经烂的看不出模样,不知是炸的,还是房顶砸
的。大概已经早死了,大家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里。
少年应知愁滋味——“参加招工吧”,父母的劝
忙了一整天,回家时全家人已吃过饭了。母亲给我热过菜和稀饭,我拿起用玉米面掺进白
面蒸成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从冻得人脚趾头疼的外面坐在温暖的家中,真是从心里头
感到舒坦。
吃过饭,弟妹们跑出去玩了。我才发现父亲、母亲收拾完屋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
一阵紧张,觉得好象要发生什么事。
父亲说话了,问了问学校的情况,又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学?我茫然地摇摇头。
母亲叹着气,又诉着我听了几百遍的关于他没有工作,父亲一点点工资不够花,离粮食局
供应粮食还有十几天,而家中已没有几斤粮食了。自由市场买粮食要用钱,弟妹们衣服破得快
不能穿了,又快过年了……
我从来是不屑于关心柴米油盐这些家庭小事的,只是幻想着将来做一番轰轰烈烈出人头地
的大事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才仔细地端详了这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他还不到四十岁,却被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明显地衰老了。
“明天劳动讲习所报名,去报个名吧!听说不要上学的学生,去学校开个退学证明吧!”
父亲轻轻地说。我听在耳中,却如一个青天霹雳。
离开学校,特别是在这没有任何毕业证的情况下退学,只能注定当一辈子普通的工人,重
复我的父亲走过的艰辛的生活道路。一切的理想,一切的希望,一切的追求将不复存在,也就
是说,这一辈子的路看到头了。不用说工程师、经济师、作家之梦,连当个普通的干部的门也
被关闭了。
我闭上眼,一片黑暗中乱冒金星。我还在整天举着红旗、甩着小红书,高喊口号东革命、
西革命,为创立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而奔走,革到头为了家里的几颗白菜、几斤米面
却要离开革命队伍,断送自己的革命前程了。
父母亲说的确是实情,四十几元钱工资,养活八口人,光吃饭也不够,月月借钱买粮食。
天天靠吃咸菜度日。碰到来亲戚,或是开学交学费,他们就犯了愁。也实在难为他们了。
父亲母亲说完后并没有逼我表态,他们叹着气走开了。我一言不发地一直做到弟妹回来,
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看来命该如此了。
劳动讲习所
我第一次对着滴了香油的咸菜条和烩馒头吃不下去。
父亲早上班去了,母亲也又去为我找拉地排车运垃圾的临时工东奔西走了,弟妹们也到学
校去后,家里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一个人。夜里没睡好觉,哈欠一个接一个,本想再躺一会儿,
可是一到床上,却又胡思乱想起来。干脆一跺脚走了出去。
虽然天天去学校,可从没有向今天这样沉重。好久没有下学了,天干冷干冷的,一阵北风
吹过,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在这不用上学的日子里,通往学校的路上没有几个人,我将棉帽
的耳子拉了拉,将手袖起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前面是一个大坡,因为它的中部一侧有一口机械水井,几条街的居民都靠来这里挑水生
活,洒的水一层一层冻在了路面上,使坡路成了大冰瀑,我必须十分小心地挪着步。
“汪!汪!”一阵凶恶的狗叫在我身后响起,随之是一阵呼啸声,我吓了一大跳,刚想回
头看一下,脚下一滑,早斜着摔倒在地,又往坡下滑去。
几只野狗追逐着、斯打着而过,看到我摔倒,也使它们吃了一惊,围着我转了个圈,叫了
几声,又刮风一样的往前冲去。
我爬起来,走到路旁,扶着一棵小树喘了口气。抬头一看,正是劳动就业讲习所的大门,
门口有几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站在那里,正在仰着头看一张什么东西。
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只见讲习所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通告”的题目,下面的
主要内容是说近来有些学生为了招工纷纷退学,干扰了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和毛主席的革命路
线。经研究决定,凡不是原来街道居委会登记的待业青年,一律不再予以接收。各学校所开退
学证明一律无效。希望广大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学生认真学习毛泽东著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
红旗,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人们都走了,我揉了揉被寒风吹花了的眼,一字一句地从头到尾又把通告读了好几遍,心
里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我心里一阵轻松,双腿一用力,想跳起来转个圈,没想一阵疼
痛从膝盖上传来,我捂住腿靠在墙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继续走路。
刚高兴了不一会儿,父亲、母亲那紧皱的眉头又呈现在我眼前,不由地步履又沉重起来。
我在心里暗暗发着空狠:假若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让全家人住的好好的,吃的好好的。
特别是让父母享受享受,过几天电影上有地位人家那样的生活。至于现在的日子怎么过,我是
无能为力了。
学校里今天又开批斗大会,批判学校的老校长,重点是批判他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
制文化大革命。他反正已经被安上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顶要命
的大帽子,只要上级不管发动什么运动,他们都是人们斗争的靶子,什么罪名也